每个人都在体验着生活里的每一种样貌,快乐的,悲伤的,晴朗的,阴郁的,振奋的,萎靡的,奢侈的,贫穷的,顽强的,软弱的……自然,也包括那美丽的和并不美丽的。
我看着水果铺子上方二楼的理发店。店门口摆放着红白蓝三色旋转灯。玻璃门上贴着五颜六色的海报。上面的模特不是顶着鸡冠头就是流星锤。如今在清醒的我的眼中自然已不能称得上美丽,不过几年前的我可是把这里当成是通往美丽的必经之路。
那还是大二的一个秋日。
天气晴朗和煦。浅棕色桌面上的镜子里现出一张圆圆的脸,这张脸的下巴向后一缩,一坨白肉便蜂拥而出,于是那张浅白色的薄唇便吐出一口怨气。
“不行,我要去做个发型。”我把镜子往下一扣,嘴里顺势而出这句话。
“怎么了?又有钱了?”阿黄转头问。
“那倒是没有,”我苦闷地低下头。“不过我不能这么下去了。”
“你怎么了?”
“我要改变我自己!”
“为啥要改变自己?”
“为了变得更好呗。你没听说过这么一句话吗?”我昂首挺胸。“改变,从头开始。”
“这句话原来是这个意思?”阿黄想了想,“那如果是秃子,不就没法改变自己了?”
“笨啊,他可以戴假发。”
阿黄正欲开口反驳时,阿紫开口了:“有心改变的人总好过泼人冷水的。”
“你什么意思?”阿黄怒拍桌子,猛地转过身去,盯了阿紫两眼,“就是你天天描眉画眼的,把人都带坏成什么样了?”她又转头看我,“我们要注重内在。”
“你有资格说别人?”阿紫斜着眼上下打量阿黄。
“我怎么了?我怎么了?”
阿黄站起来,怒视阿紫。阿紫哼冷一声,轻蔑地看着阿黄。两人就着“美与丑”“内在与外在”吵了起来。
我慌忙跑过去,在一旁喊着:“你们俩别为了我吵架了!”
“去你的吧!”
阿黄一把将我推开,阿紫更是一个白眼飞了过来。
我又上前,却被两人一人一拳头砸了回来。一气之下,我拿起钱包跑了出去,径直跑到查理理发店。我刚站到一张鸡冠子头的海报前时,玻璃门就被人从内推开了。一个头顶着红黄绿的男人走了出来。
他笑盈盈地问我:“同学,你是要洗发还是烫头?”
我看着他的头,感觉自己站在了人生中重要的路口,可惜,我不知道上帝现在正对我指着哪盏灯。
“我想做个造型。”
“你先进来,”他笑意更深,将我迎进屋子后,侧头对坐在沙发上的一个女人点了一下,“玛丽,带这个美女去洗头。”
玛丽小姐慵懒地放下翘着的二郎腿,缓缓起身,悠悠地走到洗发椅前。我跟在她身后,心里有些忐忑不安。
我躺到椅子上后,头被她向上拖到了水池里,接着一股水流喷射到我的头皮上。我立马“哎呦”了一声。
“怎么了?烫吗?”她挪开喷头。
“可太凉了!”
“哦。”她调好水温后,继续给我冲头发,一面问我:“洗发水用便宜的还是贵的?”
“便宜的。”
“便宜的容易长头皮屑。”
“……那用贵的吧。”
玛丽小姐将洗发膏抹到我头上后,便开始在我的头皮上施展她的吸星**。略尖的指尖不停抓挠着我的头皮,好几次我都听见了发囊的啼哭。
一种惊惧感攫取了我的心脏,使我的脖子不自觉地向下缩,身体向下滑。玛丽小姐察觉到这一点后,迅速地用臂肘压住了我的肩膀,并厉声喝道:“别动。”
我僵住了。
她察觉到我不再动作后,便放松了对我的压制,语气重又变得温和。
“我正给你放松头皮呢。”
唉,这样的狂风肆虐,什么样的头皮能不松呢?怕不是我的头发也要继承遗志去了吧?
好不容易挨到结束,玛丽小姐将一条毛巾裹到我头上,带着我来到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剪发椅前。我坐在椅子上,看着镜子里面色惨白的自己。
查理先生走过来,取下毛巾给我擦头。
“你打算剪个什么样子的发型?”
“我打算剪短发。”
“你不适合留短发。”
“那我想留个刘海。”
“你不适合留刘海。”
我无言地看着他,心说,顾客是上帝,怎么到了你家,全都变成塑胶模特头了?
查理先生似乎意识到了我的不悦,转而温和地对我说:“我剪发五六年了,良药苦口啊,你驾驭不了。”
我心说,那你也没能驾驭得了红绿灯啊。
但我没能说出口,只是问他:“你觉得我适合什么样子的发型?”
他手一顿,把毛巾向一旁的椅子上一搭,拿起早已摆在桌前的发型宝典,哗啦啦地翻起来,然后定格在某一页。
他微笑地指着上面的发型对我说:“这个就很适合你。”他怕我不信,又补充说:“梨花头很流行的,好多女学生过来,非要剪这个发型呢。”
图片上是一长小巧精致的瓜子脸,颈子旁是弯弯的小发卷,看上去如同鸟窝里的雏鸟般可爱。我望着镜子里自己那张又大又扁的圆脸,有些迟疑。
“相信我。”查理先生双手按在我的肩上,对着镜子里的我坚定地点头。
“行,那我就剪这个吧。”
查理先生快乐地拿起剪刀,捏着我的发尾,咔嚓咔嚓地剪着。他一边剪,一边说:“我们家烫发有299、399和499的,你要哪一个?”
“299的就行。”
“我建议别选299的,容易伤头皮。”
“那容易伤头皮,你们为啥还要放在店里用呢?”
“这个,”查理先生的手慢了下来,半晌才搭着眼说:“总有不在乎的人,我们也要给她们一个机会啊,要不,你就选399的吧。”
“我就不在乎啊。”
查理先生的手停了一下,脸憋得通红,老半天才挤出一个字:“好。”
他继续剪发尾,直到剪成齐肩发。我的头发在肩头散开。他看了两眼,忽然“咦”了一声,惊讶地对我说:“你头发真黑,没染过发吧?”
“没有,我妈不让我染。”
“这次打算染个颜色吗?酒红色不错,显人白。”
“我妈不让。”
“你都大学生了,还这么听妈妈的话啊?”他笑着说。
“不听妈妈的话,要听谁的话?”我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
“呵呵,”他干笑两声,“说得对。”
他把配好的药水抹到发梢,又卷上发卷,套上皮筋。实心发卷沉重地拉扯着我的头皮。我这才意识到玛丽小姐的先见之明。
我看着发卷越来越多地垂到颈子上,感到自己成了埃及艳后,同时又联想起机器人的形象,忍不住笑出来。
“怎么了?是不是想到自己马上就变美了,所以都开心地笑了?”查理先生问。
“那倒不是,我就是觉得我的头发还挺结实的。”
“呵呵,你真幽默。”
“哪儿有你幽默。”
查理先生不再说话了,默默地卷着发卷。终于把所有头发卷好后,他松了一口气,要我等三个小时。
我等到了天黑。
查理先生卸下所有装备后,我的颈椎大呼解放。
查理先生挑起一根头发扯了扯,似乎在检查卷烫程度。他满意地放下头发后,对我说:“我们家最近在活动,你要不要在这儿办张卡,以后你再来做头发,能便宜不少呢,我给你打四折。”
“呵呵,看吧。”我晃着酸痛的脖子,干笑两声。
查理先生开始给我吹头发。头发越干,我的心越凉,查理先生的脸色越慌张。待头发全干后,查理先生深吸一口气,再不提他的打折卡事业,一心折腾我的小发卷。
他的两只手不停向内扣着发卷,试图使它们变成规整的形状,或者使它们不再360度的旋转。可惜,他失败了。我倔强的发卷不遂任何人的愿。
看着镜子里蓬乱如杂草的发卷,以及一张愈发大而臃肿的脸后,我和查理先生都沉默了。
我久久不肯从椅子上站起,只是紧闭双唇,怨念地盯着查理先生。
查理先生换上一张笑脸,掸了掸我的发梢,讨好地说:“刚烫好的头发都是这样的,它需要用定型液,这样吧,我送你一瓶,怎么样?”
“那你先给我用一次,我看看效果。”
查理先生为难地将定型液喷在我的发梢,摆弄半天后,丝毫没有任何改善。我的脸色更加阴郁了。
“这个发型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它刚刚烫好,你洗过两次之后,它自然而然就变好看了,好多顾客都是这么反映的,”他转向玛丽小姐喊道,“是吧,玛丽?”
“是啊,多么美丽。”玛丽小姐翘着二郎腿看杂志,头都没抬地说。
无可奈何下,我拿着定型液离开了理发店。我一路低着头回到寝室。进屋之后,我看见了三张呆滞的面孔。
我硬着头皮问:“你们觉得怎么样?”
“怎么样?”阿黄绕着我转了一圈,“是指我的心情吗?有点复杂,不过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应该不是谢逊吧?”
“咦?你怎么猜到的?”阿黄猛拍了一下手,大笑着说:“原来你自己也觉得啊!”
我如鲠在喉。
阿红皱眉凝视着我,嘴唇翕动,半天才终于发出声音:“改变不都是从正方向开始的吗?”
“花了多少钱?”阿紫一脸严肃。
“299,还赠送一瓶定型液。”
“还好,不算亏太多。”阿紫松了一口气。
我颓丧地坐在椅子上,将面前的镜子推得更远了。
“别难过,从另一个角度想,你花了不到三百块钱,却赢得了三十年的光阴,这算不算一件伟大的事情?”阿红拍着我的肩头。
“你闭嘴吧。”我拍开她的手。
呆坐一阵后,我拿出压箱底的书——如何豢养一只奴隶,认真看了起来。
她们终于意识到我内心正在逐渐从光明转向黑暗,由纯良转为顽劣时,开始对我献殷勤。
“其实不难看,只是你突然换发型,我们还没能习惯,那叫什么来着?”阿黄低头一阵苦思后,恍然大悟,“哦,对了,曝光效应,多看两天就顺眼了。”
“你这么想,至少你的发卷比别人多撑上一年半载的,钱也算没白花,”阿红蜷指弹了一下我的发卷。
我使劲儿攥了攥拳头,压下了心头的怒火。
“我想到一个主意,”阿紫说,“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你把它扎起来吧。”
我心一动,拿起皮筋就在脑后扎了一个马尾辫。
“这不是好了很多?”阿紫连连点头。
“室宝,”阿黄欣喜地看着我的后脑勺,“你现在后脑勺是圆的了,不是以前那种扁平扁平的了。”
阿红在我和阿黄之间默默竖起了大拇指。
转天,我在路上遇见班支书。她看着我的马尾辫:“你烫头发了?”
“嗯。”
我抬脚要走时,被她一把拽下发圈。
“你扎起来干……吗?”班支书的声音在看见我发型的全貌时渐渐小了下去,把发圈默默地递到我面前,怯怯地说:“对不起。”
我的发卷像弹簧一样在脖子间蹦跶着。我的目光像机关枪一样扫射着她。我夺过发圈,在路人打趣的目光中,快速扎好头发,一把推开她,飞快地跑走了。
那个学期,我是扎着马尾度过的。苦闷的心情中却总是怀揣着点点希冀。期待着明天,后天,或者大后天,又或者一个月后,两个月后,总之,有那么一天,我的发型在经过时间的洗涤后,变得柔顺自然。
然而,希望有多大,绝望就有多深。发卷不仅依然□□,发际线反而有了向后的趋势。
挨到寒假回家。待母亲看见这个发型的本来样貌后,不由分说带着我去了离家最近的一家理发店。
一进店门,她就对理发师说:“快把她的头发拉直,这哪儿还像是一个少女,简直成了少女的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