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思绪收回,继续向前走,没几步,身旁经过两个女学生。这时太阳光直直射在青石砖上,反射到人身上尤为热。但这两人不仅没有隔很远,反而笑嘻嘻地挽着胳膊走路。
我想,她们可真是一对亲近的好朋友。
世间朋友相处有许多种模式。君子之交、酒肉朋友、甜甜蜜蜜、唇枪舌剑……仔细琢磨发现,一种关系其实很难以某种单纯纯粹的形式出现,它内里往往夹杂着些什么。就比如阿紫和阿黄的关系。
阿紫曾对我说:“阿黄这个人,俗不可耐,粗鲁又笨拙。”
阿黄曾对我说:“阿紫这个人,不可理喻,小气又事多。”
被夹在两人中间的我常想,你们两个,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我问过两人不合的缘由。
阿紫给出的回答是“命里对‘黄’字犯忌讳”,阿黄则表示“天生八字不合”。
真是不可思议,两人明明这么契合,一样的迷信。
阿红对此不以为然。她给出的答案是:“两个人太像了。”
想不出发生了什么特别不得了的事情。起初大概是阿黄无意中吵醒了午睡的阿紫;后来是阿紫大扫除时不小心将水泼到了阿黄身上;再后来是阿黄喝牛奶被呛到,一口咳到了阿紫新买的电脑上;再接着是阿紫吃火锅时不小心将牛肉丸掉到锅里,汤汁溅到了阿黄拿筷子的手……
这样的“不小心”一点一滴地累积在两人的关系里。然后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午后,战争一触即发。
那天,屋外阴雨连绵。阿红一早去了图书馆。我们仨在寝室里各安其位。
阿黄手握毛笔立在桌前,对着一张白宣纸做沉思状,装模作样地挥舞着笔杆写下几个字后,便开始自夸:“哎呀,我这个字写得真是妙不可言。”
我一听,忙凑上前去观赏,对着那两个歪歪扭扭的“人”字看了老半天,心说,果然是妙不可言,能言出什么好东西!
我撇着嘴走开了,只听阿黄在身后叫嚷:“你懂什么书法!”
我的行为极大程度上刺激了阿黄敏感的神经和脆弱的自尊心,她将那鸡爪子一样的手高高举起,又忽地摆出小燕飞的姿势,闭上两眼,用力地上下挥动双臂。随着她胳膊的摆动,墨汁成功地溅到了阿紫的背后。
我扭头看时,整个人被惊悚地愣在原地。
阿紫那件白T恤后面已经被浸染得斑斑点点。她扭头看了看,先是咬牙忍耐了几秒,终是没忍住,一拍桌子,猛地起身冲到阿黄面前,一把夺过毛笔,两手一握,用力一撅,将断成两截的笔杆重重摔到地上。
“你干吗?你有病……”阿黄大呼小叫,目光触及阿紫的后背时,忽地偃旗息鼓,两眼躲闪,小声念叨:“我又不是故意的,至于吗?”
“至于!”
“对不起嘛,一不留神就……”阿黄双眼滴溜溜转,又多看了两眼阿紫的后背,忍不出噗嗤一声笑了。
“你就是故意的!”阿紫伸出食指指着阿黄。
“我发誓,这次绝对不是。”
阿紫怒视着阿黄,声音凛冽:“你再说一遍!”
“好话不说二遍。”
我慌慌张张地跑到两人中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左右赔笑脸:“哎呀,都别生气,别伤了和气,一根毛笔么,一件T恤么,”我顿了一下,转向阿紫,“让阿黄赔你干洗费,好不好?”
“哼,我赔她干洗费?凭什么?我的毛笔还坏了呢?”阿黄弯腰捡起两截笔杆,痛心疾首道:“我这可是名牌的。”
“呵,”阿紫冷笑一声,转身从桌上的小挎包里掏出钱包,又从里面取出一枚一元硬币,递给阿黄,“我的衣服你就不用赔了,喏,这是赔给你的毛笔钱。”
“我真是服了。”阿黄双目圆睁,用力拍开阿紫的手。硬币滚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叮叮”声。
“那你想怎么样?”阿紫不怒反笑。
“不想怎么样。”阿黄阴沉着脸。
“你们俩别这样,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按着阿紫的肩膀,“阿黄其实已经知错了,就是她那臭脾气,你别理她,她就是幼稚……”
“你说谁幼稚呢?”阿黄推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肩膀,瞪了眼阿黄:“你先别说话。”
“小白,你离远点。”阿紫忽然开口。
“你冷静点,阿紫,会出人命的。”我左右看了看两人,为难道:“大家都是好朋友……”
“闭嘴(闭嘴)!”
异口同声的大喊使我顿时哑口无言。两人一齐把我推了出去。
“我们别在寝室里,有话出去说。”阿紫说。
“你真搞笑,”阿黄双手环抱胸前,“谁要和你出去,你乐意出去自己去,怎么,欺负我不会武术?”
“那行,你说怎么办?”
“有本事就和我比绕口令,”阿黄故作惊讶,“难道你不会?”
“小人!”阿紫指着阿黄。
我刚要附和地点点头,就看见阿紫握着拳头向阿黄冲去,猛一回身拽住了阿黄的小臂,接着一道黑影飞了出去。
我瞪大了双眼,木呆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随后飞速跑过去,跪在阿黄身旁:“你没事儿吧?”
“好得不得了。”阿黄轻飘飘地说。
“阿紫,你这,”我抬头看着阿紫,“万一摔个脑震荡怎么办?”
阿紫别过头不吭声。
我搀扶着阿黄从地上起来。我万没想到,这一摔反倒摔出了她的勇气。
阿黄冷笑一声,说:“有本事,你就接着来啊。”
“你别没事找事。”我拽了一下阿黄的胳膊,又看看阿紫,“你看,她也付出代价了,就这样吧,行吗?”
阿紫仍旧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我俩。我被那目光刺地有些不安。
“放开,”阿黄用力甩开我的手,对我说:“你懂个屁!”
“对,我不懂,”我心头涌起极大的怒火,“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别管!”她说着又把我推向一边。
我给阿红打去电话,始终无人接听。想了想,我扬着手机,对那对峙的两人说:“你们再这样,我就要给辅导员打电话了。”
阿黄见状一个猛扑夺过我的手机,按下关机键,塞进口袋里,转头瞥着我:“打小报告的小人!”
我缓过神,愤怒地去掏阿黄的口袋:“你干什么?把手机还给我!”
阿黄拦住我的胳膊,转头看阿紫:“你也不想半途而废吧。”
阿紫沉默了一下,走过来把我推开。这一推有些用力,直接把我推到了柜门上。“咣当”一声响倒使两人停了下来,齐齐看向我。
肩膀上的疼痛使我迅速走到门口,打开门后,一阵凉风刮过,清醒了我的大脑。我停下步子,深吸两口气,“砰”地一下又重重关上了门。
两人见我回来松了一口气。我背靠着门板看着她俩。
“来吧,你不是要讨个说法吗?”阿黄露出认真的神色。可惜,话音刚落,她就又被摔到了地上。
一分钟后,阿黄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挑衅道:“来啊。”
于是,她就又被摔在地上了。然后,她又站起来,又被摔在地上。
在她第二次被摔时,我就发现阿紫并没有不管不顾,反而时刻关注着阿黄的行动和周边的情况。
只不过,阿黄起身的时间越来越久了。
“就这样吧,别再……”我忍不住又一次开口。
“你别说话!”阿黄叱了我一声,勉强拽着床扶梯站了起来。
“就这样吧,”阿紫叹了一口气,“我承认,我确实对你有意见,但我并没想过弄成这样。”
“所以,你认输了,对吧?”阿黄靠着衣柜喘息。
“我没输!”
“我也没输!”
我直接对着两人翻了一个白眼。
阿黄又一次被摔在地上。这一次,阿紫的动作很轻缓,阿黄并没有像之前几次那样难过。
可这一次,阿黄却再没有力气站起来了。瘦弱的臂肘颤抖着支撑了几秒钟的地后,忽地瘫软下来。阿黄只能躺在地上喘粗气,眼周红了一圈,瘦条脸亦因为不甘而扭曲着。
阿紫立在一旁愣了愣,随后单膝跪地,伸出一条胳膊托起阿黄的背。阿黄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嘴里喊着:“别碰我!”却被阿紫用另一条胳膊结结实实地按住了。
阿黄坐起身。阿紫又将两条胳膊伸到阿黄腋下,打算将她擎起。我刚要过去搭把手,就看见阿黄伸手拽住了一旁的床扶梯,就着阿紫的力气站了起来。
阿黄疲倦地倚靠着柜门,紧闭双眼。
“我们就算平手吧。”阿紫终于开口。
“饶你一马。”
“呵,”阿紫轻笑,“没想到,你倒是个硬骨头。”
“咱是谁?能是那种软脚虾?”阿黄似乎想起什么,瞟了我一眼,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还你。”
我接过手机,看见上面清晰的裂痕,心如刀绞。我恨恨地瞪向她们。
“别瞪了,一会儿眼珠子都瞪出来了,我给你修还不行吗?”阿黄皱着眉头。
“你本来就应该给我修。”
“你应该去医院看看,”阿紫拽着阿黄的小臂,“现在就去。”
“没事儿,”阿黄轻抚着自己的腰背,“不碍事。”
“不行,伤筋动骨一百天,”阿紫郑重脸色,“我摔的,我负责。”
“不用你负责!”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好似之前经历的那水火不容的杀父仇人之势只是一场梦。有这深情厚谊的劲儿,怎么不放在打架前用?
阿紫搀扶着阿黄准备去医院。我紧随其后,被两人拦下。
“你甭管了,我们俩去就行。”阿黄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我又一次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两人的背影,忽地想起屋外的小雨,转身取出抽屉里的雨伞,正打算去追她们时,又停下了脚。
揉了揉酸痛的肩胛骨,我啐了一口,她们俩活该!
没多久,阿红急匆匆回来,一进门就问我:“什么事?怎么给你打电话打不通?”
“我手机被人扣了。”
“被人扣了?”
“哼,你就得意吧,”我扬着头,愤愤道:“但凡我一个调节能力不强,咱们寝室可就变成作案现场了。”
“怎么回事?”阿红面露担忧地坐在我身旁。
“怎么回事?”我冷哼一声,“你回来得太晚了,看不见电视剧里那种惺惺惜惺惺的画面了。呵,两个大猩猩!”
“你今天讲话怎么这么抑扬顿挫?”
“因为我今天才发现,我他妈就是个大善人!”
“好好好,大善人,”阿红拍着我的肩安抚我,“你快说说今天到底发生什么了。”
我添油加醋地说了两人打斗的经过,又重重渲染了一番我舍己为人的牺牲精神。
“你说,她们俩到底有什么毛病?”我问。
“原始的冲动吧,”阿红摇头,“她们现在去哪儿了?”
“医院。”
“外面雨正大,她们带伞了吗?”
“那谁知道。”
“咦?你不是为了友谊,为了不让她们受到一点点伤害而奋不顾身吗?”
“我,”我停了一下,“你懂什么?这个时候别瞎掺和,万一打扰她们修复友谊怎么办?”我又掏出手机,给阿红看了看上面的累累伤痕,“我受伤无所谓,她们好就行。”
“小白,你真好,”阿红眨着眼,似崇拜地看着我,“你的品德真是太高尚了,高尚得都有点不像人了。”
“啊?”
“像神仙,像魔鬼。”
“……说的什么狗屁话!”
事件以阿黄软组织损伤结束。两人因为医药费和我的手机修理费不得不把一个月的生活费全搭进去,又羞于同家里人讲,只得依靠着我和阿红的救济度日。
真是害人害己!
这之后两人的相处模式由假惺惺的客气变成了暴力式的直率。
时间一晃到了毕业宴。
我因感冒吃过消炎药而侥幸以茶代酒维持了清醒。其余人脚步踉跄、醉醺醺地走出饭店时,脸上无一不显出很大的悲伤。
阿紫双眼迷离,眼眶泛红,走起路来跌跌撞撞。我忙跑过去扶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没事儿……你,别扶,我……能行。”
我一听便知道她喝太多,用劲儿拽过她的胳膊,拖着她往前走。
这时,身后有人喊我:“小白,等一等。”
我扭过头,看见阿红扶着软成一滩烂泥的阿黄走过来。我一分神,阿紫便用力挣脱了我的怀抱,踉跄着向一棵银杏树跑去,抱住树干就开始哭起来。
“我不想毕业,呜呜,以后再也没人和我吵架了,阿黄,呜呜……”
她的这幅醉态引起了一众路人的注目。我急忙跑去拽她,费了半天劲儿,没把她拽动分毫。我转而去掰她的手指,结果她腾出一只手掐我胳膊。我只能一边“哎呦哎呦”地叫着,一边继续掰她的手指头。
阿紫还在“阿黄,阿黄”地叫着。声音终于传达到了某处。
“谁?谁在喊我?”阿黄支棱起脑袋,左右找着。
我看见阿黄的样子后,加快了掰手指的动作,一个不小心,手指直接杵到了干枯的树干上。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远处,阿红不停安抚阿黄:“没人喊你。”
两人摇摇晃晃走到我面前。
“你怎么还哭上了?”阿红问。
“身残志坚啊,”我放下阿紫,攥着受伤的手指问阿红:“怎么办?我拽不动她。”
“我来。”她闻言一下子把阿黄扔到地上,开始拽阿紫的胳膊。
阿黄“哎呦”叫了一声后,忽地生出一股子精神,竟颤巍巍地站起来,直奔阿紫而去,临近时,被脚下石头绊倒,“噗通”摔到地上。她抬头,顺势抱住了阿紫的腿。
“阿紫,我不想和你分开……还有小白……阿红……呜呜呜……”
阿紫显然被这一抱慌了神,不停蹬腿,试图甩开这突如其来的束缚。
我当下觉得不能再任由她们如此了。我立刻掏出手机,开始对着两人录像。
这种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可决不能错过啊!
就在我录得津津有味时,一团酒气靠过来。我扭头,看见小珠脸通红地问我:“用帮忙吗?”
我看看她,转头看看已经扭成一团的两人,低头又看看手机,艰难地点了点头。
我、小珠还有半清醒的阿红费劲千辛万苦将三人带回了寝室。我疲倦地靠在椅背上。早已清醒的阿红则神色复杂地看着我。
“看我干吗?”
“看你在百忙之中还能维持你录像的爱好,就这么喜欢吗?”
“瞧你说的什么话!”我躲避着她的眼神。
“给我一份,我就不说出去。”
“成交!”
我飞快地将录像传给阿红。毕竟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盟友。
事实上,我虽然录下阿黄和阿紫的丑态,却始终不敢明目张胆地在两人面前显露出来,只敢在隐蔽的角落里独自欣赏。毕竟,这两个大猩猩,我能打得过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