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学校的最后一天 第19章 金子与老实人

想起我在大学生涯中的无数次亏本，我忍不住叹了口气，迫使目光从书店移到了街尽头的一方平地上。

这片用青石砖铺成的宽阔平地是学生们平日里用来进行社团宣传活动的“热火广场”。眼下人不多，看过去，只有零零散散几个小摊子。摊子前站着几个学生正在发传单。

我路过时，那几个学生绽放着热情的笑容向我宣传他们的活动。我接过手中的传单，低头看了看，居然是“我们只有一个地球”。我立马向摊子看过去，不出我所料，果然是环境保护协会。

多少人年少时，都抱有一种梦想。梦想能够过一种热血沸腾、激情澎湃的青春生活，并幻想自己在茫茫人海中是如此与众不同。

至少，我是这样真诚热切地期盼过的。

记得进入大学后不久的一个晚上，一群师兄师姐砸寝室里慷慨激昂地进行宣讲。

“……你有什么特长，你对什么感兴趣，都可以来报名……”

我坐在人堆里听得心潮澎湃，想，人何必思考太多，想得越多，行动反而越受阻，也就越失去勇气。不如撸起袖子就是干！

转天，我去复印了五十份简历。正所谓“广撒网，多敛鱼，择优而从之”。即便“优”不得，也总能找个垫底的。

怀揣着一颗喜悦的心，我去了各社团的面试会。当我看见身边的简历上写满了特长和奖项栏时，我忽然生出了畏缩。

等了好久终于到我。

我坐在椅子上，听他们问：“你有什么特长？你觉得比其他人更有什么优势？……”

我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说了很多话。我看见他们微笑着默默点头。

五十份简历发出去了，我没接到一个二面通知。

“咋就没后续了？”我问阿黄。

“唉，没过呗，他们有眼无珠。”

“我不明白，我这么勤恳踏实，为什么不录用呢？”

“你展示的不是诚恳踏实，”阿红插话，“展示的是你自己的朴实无华。”

“朴实无华不好吗？”

“我这么问你吧，你的特长写了什么？”

“乐观开朗，勤勤恳恳，勤俭节约……”

“好了，”阿红抬手打断我的话，“这些全是性格，不算特长。即便算做你的特长，也不足以被人录用。”

“为啥？”

“因为创造不了价值。你的乐观开朗，你的勤勤恳恳，你的勤俭节约，大概率只能对你自己的生活造成一些影响。而人们需要的是什么？宣传部门是能言善辩，文艺部门是能歌善舞，学生会是能伸能屈样貌好。总之需要有一项能突出你个人能力，让人感受到你与这个部门的契合。这就是所谓找工作专业要对口。大家是喜欢老实人，可喜欢的是能够被利用和压榨的老实人，是能够获得价值的老实人。只有老实，有什么用呢？”

“这么现实？”

“人都是现实的。你想开点。再说，我觉得你比大多数人强太多。你百折不挠。这个很厉害。”阿红竖起大拇指。

“得了吧。”

阿红的话使我颓丧。我上大学后，就发现身边人多才多艺，会画画，会跳舞，会乐器，各种奖项于一身。

我不禁想起家乡那个狭窄拥挤的教室里，大家身无长物，只知道埋头学习。那些疲倦呆滞的面孔，只有在畅想大学生活时才会流露出些许喜悦的颜色。

我的青春如此平凡匮乏，如同大海中的一滴水，沙漠中的一颗沙，稻田中的一粒粟。

阿红见我垂头丧气，鼓励我说：“没关系的，人人都是普通人。想到就去做，遇见挫折也能笑着面对的人才会是人生赢家。那些吹拉弹唱对基本生活而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转天，我接到一个二面的电话。我激动地跳到阿红身边，按住她的双肩大叫：“瞧见没？我要去二面了。”

“祝你成功。”

下午六点整，我准时出现在一教。闷热的教室里，白炽光照着我对面女同学圆润的面庞。

她露出从容之色，问我：“你认为你在这项工作中的优势是什么？”

“我这个人很努力，积极上进，还很吃苦耐劳。我能创造出价值的。”

“额，这个，”她抬头看了看我，“我是问，你比别人更有竞争力的地方。你在高中时有做过班委吗？或者说你有组织过什么活动吗？”

“没有，”我停了一下，看见她为难的面色后，马上加以补充，“但是我这个人很擅长学习的，我不会可以去学，我很愿意学习，我也很踏实，我觉得，实践出真知，实干出佳绩，将一切目标变成美好现实，实实在在地把事情做好是最质朴的一种方法。”

“哦，好的，”她尴尬地笑了笑，又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小问题后就说：“时候不早了，这样吧，你先回去，等我们通知，好吧？路上注意安全。”

我走到门口时，转过身，不放心地对她说：“我力气还很大。”

“好，好，我们一定会加进去考虑。”

一路上，我越想越觉得自己应答不错，至少没结巴，于是快快乐乐地跑回了寝室。

“面试怎么样？”她们问。

“是金子早晚会发光的，你们就等着瞧吧。”

“说得好，”阿红拍拍我的肩，“你现在越发有种将他人命运视为己任的担当了。”

我瞪着她，用力一抖肩，甩开了她的手。

从那之后，我便将全副心神放到手机上。可它毫无响动。

“看什么呢？大金子。”阿红笑着问我。

我扭过头，没答话。

“哎呀，你想想看，进这些社团当干事有什么意义？整天不是翘课就是吃吃喝喝，还不如和我一起。”

“啥？和你一起？”

“对啊，”她走到我身旁，牵起我的双手，深情地对我说：“和我一起保护地球，我们可只有一个地球呢。”

“保护地球？”我诧异地看着她。

“对，只需要二十块，你就可以在这四年里免费享受社团各种活动，”她忽然加重语气，“免费哟。”

我迟疑不决。

“你还犹豫什么？他们为你服务，这和倒贴有什么区别？”

“倒贴？”我瞬时睁大了双眼。

“对，倒贴，”阿红的头离我越来越近，话语也越来越清晰，“那些好不容易进入社团的干事们为你的活动安排绞尽脑汁，你只需坐享其成，岂不美哉？”

“这么好？”

“对！”

“我要去！”

“那我们现在就去！”

阿红拉着我去了广场上一个摊子。摊子上方挂着一条蓝色横幅，上面写着“环境保护协会”。

我一眼看去，全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容颜。我痛快地掏出二十块钱，交给了摊后一个做记录的帅哥。

两人往回走时，我对阿红说：“我进这个社团，不是为了看免费的动物园和北极熊展览，就是单纯为了保护我们共同的家园。”

“赤诚之心啊。”

这份“赤诚之心”促使我务必以最好的样貌参加社团第一次集体活动。

我在阿红沉默的微笑中，穿上了最漂亮的裙子，踩上了平日里舍不得穿的白色漆皮凉鞋，甚至还向阿紫借来一顶遮阳草帽。只不过当我因为尺寸不合用力向下拖拽帽子时，阿紫心疼地翻了好几个白眼。

两人来到集合场所时，我才发现之前在摊子前相谈甚欢的几个帅学长全没来。失落之际，我拿着分发的望远镜，跟随一众人跑东跑西去追逐林子里的小鸟。鸟没看见几只，白色凉鞋快要变成黑色凉鞋。

赌气的我不再看望远镜，而是直直盯着阿红。阿红全然不理会我，只一心观察镜头里的小鸟。

“我要回寝室了。”

“怎么？这就累了？你的赤诚之心呢？”

我哑口无言，只得不情不愿地跟随她继续参加这次活动。

但我万万没想到，四年里，这个社团的活动几乎就只有“观鸟”一项，之前向我许诺过的任何一项福利，我全没享受到。

依我看，社团里还是多招一些诚实的老实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