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热风吹来,我抹了抹黏在身上的汗水,抬脚去奶茶店买了一杯沙冰。走出店门,一道亮光猛地从身后侧射向我。我皱着眉看过去,源头竟是精品店里一个穿着细闪亮片连衣裙的洋娃娃。太阳正巧打在她粉红色的蓬蓬裙上,登时迸发出绚丽的光线。
我走近盯了一会儿,抬起头时,猛地从玻璃上看见自己汗涔涔的圆脸和卷成一缕一缕的湿刘海,顿时生出狼狈之感。转身要走,却无意中瞥见货架边角上的一个纸箱。纸箱口里勉强可看出里面放着的几卷灰褐色毛线。于是恍惚间,一些往事涌上了心头。
那是大一的冬天。
那段时间,许多人陷入了一种名为“编织热”的狂潮中。我也不例外。只不过,我的目的似乎与他们不太相同。
那时,我在这家店里买了两卷红色粗毛线。结账时,老板特意问我是要粗毛线针还是细毛线针。
我想了想,答他:“哪个织得密就要哪个。”
于是老板递给了我两根细细的毛线针。
我拎着毛线回寝室后,惊讶地发现阿紫正坐在在椅子上架着两根毛线针织东西。两人对视一眼,惊讶不已。阿黄回来后,见我俩争分夺秒地织围巾,闹哄哄地跑到楼下也去买了几卷不同颜色的毛线。
阿红回来后,倒是没说什么,只不过转天,她便也拎回来了两卷黑色毛线。
根据我的推测,织一条简单的平针围巾最多不超过三天。然而,想象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
两根细竹针极大程度地阻碍了我的计划。毛线缠到竹针上后便完全不听我的使唤,一会儿东跑一下,一会儿西溜一下。织了三个小时,只得到了一片布满洞眼的小布片。
我虽不是完美主义者,可实在无法面对这块织布,因此只能拆掉重织。面对越织越拆,越拆越织的惨状,我最后只得放任它的逐流。
“你快拆了吧,这是什么鬼东西!”阿黄在一旁鬼叫。
“都织了一个下午了,”我放下针,伸出手指在阿黄面前晃了晃,“瞧我的手指头,都肿了!”
“你围着这样一条围巾出去,不觉得丢脸吗?”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有些生气,“你之前不是还和我说要做不一样的焰火吗?”
“我说的是焰火,不是烟灰啊!”
“你懂什么!”我皱眉,重又拿起两根竹针,“丢脸事小,冻死事大。”
“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呢?”
“呸!”
阿黄见我不再理睬她,摇头晃脑地叹息着出了寝室。没多久,她回来了,手里多了许多颜色的毛线团。她拎着毛线团在我面前得意地晃晃。
“干吗?”我没好气地问。
“瞧咱织出来艺术品。”
我白了她一眼,继续我的围巾事业。阿黄坐回椅子上又开始一行一色地织起来。
酸痛的肩膀和指关节迫使我不得不停下来。我起身伸了个懒腰,就看见阿黄像个蜈蚣一样拧着身子,身前是一团歪歪斜斜的不明物体。
我走过去点点她的肩:“哟,你就带着这样的围巾出去,不觉得丢脸吗?”我学着她对我说话时的语气。
她停下来,抬头看我:“这你就不懂了吧?我织的这个和你织的那个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阿黄瞥了眼我桌子上的围巾,又看了看自己的:“素色不整齐,叫别扭,彩色不整齐,叫趣味。越彩就越要乱,这叫混搭的艺术。”
“是这样吗?”阿红走过来瞧,忽地像想起什么,双手用力一拍巴掌,“我还记得我表妹刚学画画的时候,有时会不小心把颜料混到一块儿,那时她就会很伤心。早知道是这样一套理论,她就不应该丢,应该全都留起来,送你当传家宝不是更好?”
“你什么意思?”阿黄怒目而视。
“怎么了?”阿红做作地捂住自己的嘴,“我刚刚说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话吗?”
“颜料留到现在不是早就变色了吗?”
阿黄的话让阿红和我都沉默了。
阿黄接着说:“再说了,我这是乱中有序,纵横捭阖。”她啧了一声,扭过身子,背对着我们继续织起来。
我看了看阿红,阿红似笑非笑地看着阿黄。
我不自觉地向阿红的桌子上瞟了两眼,得出结论,阿红必定要织出一件惊世大作,不然何以织了半个多小时却只留下一行线呢?
我们的对话未引起阿紫的分毫注意。她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她算是我们当中织得最好的一个了。当初我还以为她不过三分钟热度,毕竟她平时连折张纸都不耐烦。谁知今天竟一坐三个小时不挪窝,着实令人惊讶。
身体得到舒展放松后,我重又坐回到椅子上,看着桌上的毛线团发呆,脑子里闪过一段对白。
我:
敬父母亲大人,谨祝安康。儿行千里,背井离乡,虽严寒冻体,但牢记家训,勤俭节约,顽强抵抗,忍冻疮之痛。唯挂念家中父母,多添衣物,勿生他病。
母:
极好,勿念。
收到回复的同时,手机传来一条转账信息。
一百元。
阴寒湿冷的空气中,我的内心燃起了星星点点的温暖,怕是一阵风就能吹灭。
穷困潦倒的我又一次拿起细竹针。食指指尖不自觉地用了力,欲把这苦痛的冬天尽数织进这条不平整的围巾里。
天色渐晚,我忍不住肩颈酸痛,放下竹针,站起身扭了扭脖子,发现阿黄早已把毛线揉成一团扔到一旁,乐呵呵地看起电视剧。
阿红也早将织好的几行大作放到头顶的书架上,看起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想到阿红不仅要做阴阳大师,更有准备成为令人无法理解的superman时,我的心一阵惶骇。
只有阿紫,坚持不懈地抱有热情,虽然这热情中夹杂着肩膀偶尔的瑟缩扭动。
我决定和阿紫一较高下。因为我想知道,爱情与贫穷,究竟哪个力量更大。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只要有时间,我就要织围巾。这种不可得的好奇心使我的指关节愈发疼痛,肩膀更是僵硬不堪,好似被人在肩头放了一座泰山。弯腰驼背的我,两手止不住地抖。
我不止一次地想,世界上有钱人这么多,为什么不能多我一个?我要是有钱,我直接出去买围巾把自己裹起来!
又想到,幼时读圣贤书,书中教人不为五斗米折腰,并赞此为高洁。那时,我以为这是一种行为,只要人想做就能做到。现在,我倒认为这是一种考验,不是人想做就能做到的。毕竟,能得到却放弃与不能得到而妥协压根就是两码子事。
叹息着,我重又架起竹针。
“室宝,你现在这个样子让我想起一个人。”
阿黄用力捏了把我的颈子肉,冰得我一个哆嗦,手上就溜了一针。我抬头忿忿地瞪了她一眼。
“你又想起了谁?”
“能想起谁?我奶奶呗。”
“哟,乖孙儿,给奶奶磕一个。”
“你说什么?找死!”她加重手上力度。顿时,一股酸痛的电流沿着我的颈椎袭击了我的大脑,整张面皮荡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哎呦,放手!你这不肖子孙!”我吃痛地大喊。
“我才不放手!”
两人又闹了好一阵才停下来。
“你就知道说我,你又织得怎么样?”我问。
阿黄扬起眉,嘴巴对着她桌子一努。我看见了一团比我家鸡窝还乱的东西。
“艺术,懂吗?”阿黄得意地扬着头。
“呵,艺术还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我织好了!”阿紫抬起两条胳膊,用力伸了个懒腰,随后把围巾围到自己脖子上,“怎么样?好看吗?”
“好看,”我刚要摸,被阿紫迅速挪走。看着她谨慎的面孔,我不知死活地起了打趣的心思,“哎呦,你织得可真快,让我问问你,是什么力量激发了你的主观能动性?贫穷还是——嗯——”我故意拖长着音调。
“还能有啥,因为爱呗,还能都跟你似的,因为穷啊。”阿黄一胳膊揽住我的肩。
我听闻她的话,猛地僵住身子,瞪了她两眼后气愤地推开她的胳膊。
“爱,什么爱?”阿红凑上来,“室友之爱?”
“可不么。”阿黄戏谑地眨了眨眼。
“那是给我们谁的?”
“你们都给我住口!”阿紫恼怒地盯着我们。
“原来不是给我们的,”我佯装失落,“爱都流向哪儿了?”
阿紫恨恨地瞪了我一眼,我连忙改口:“莫不是给辛劳的母亲大人?这是赤诚的子女之爱啊。”
阿紫一锤桌子,欲站起身。
我慌忙按住她的肩膀:“瞧我这张嘴,给咱妈的当然要最好的了,肯定是去店里买的,”我又瞄了眼那粉色,“不过男的戴粉色合适吗?”
“你不懂吗?”阿红对我抛了一个媚眼,“情人眼里出西施啊。”
“这就开始防范上了?”
三人哈哈大笑。阿紫的脸由白变红,又由红转紫,摘下围巾,起身将我们狠狠揍了一顿。
没两天,我的围巾也织好了。如我一般平庸。
“算了,风格一致才是风流的上上签。”我感慨。
“呵,”阿红轻笑,“马行无力皆因瘦。”
我怔了一下,脸涨得通红,指着她的鼻子:“你的又怎么样?”
她颇得意地从书架上取下一块手帕大小的织物,全方位向我展示她的“大作”。
“针脚、线圈、平整度,无可挑剔。”她的目光如两把锐利的小刀子射向我,使我完全说不出反驳的话。
“不赖,棒得很啊。”我拖长着声音。
“阴阳怪气的。”
“你以为都是你?”
阿红悌了我一眼走了。我继续摩挲着脖子上的围巾,感受着它的不柔软。
“你的这条围巾还挺支棱的。”阿黄进门看见我的围巾后说。
“你的又怎么样?”我指着她那一团五颜六色的不明物。
“当然是震惊于世!”阿黄欢喜地跑过去向我展示她的编织物。
我看了半天,指着上面的几个大窟窿问:“狗啃的一样。”
“这叫镂空艺术!”
“什么艺术?”阿红慢悠悠走过来,微笑着看着那几个大窟窿,“这上面想必要嵌上些宝石方显贵气,不然,别人怕不是以为轻薄得要上天呢。”
“妙啊,”阿黄恍然大悟地重重一拍巴掌,“阿红,想不到你对艺术还挺有见解的。”
阿红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随后继续笑道:“一般吧,怎么比得上你?”
“不要妄自菲薄,我给你讲讲我的创作初衷。”阿黄重重拍了一下阿红的肩膀。
“也不必……”
“这条绿色是我睡前怀揣美好愿景织出来的,这条红色是我跑完步之后热情洋溢之下织出来的,这条紫色是我吃饱喝足后愉快满足地织出来的,这条黑色是我被冻得手发抖的时候织出来的,”她停了一下,微扬起头,作感动状,“全是我的爱与恨。”
我和阿红呆立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阿黄的一副神经样。这时,阿紫推门而入,看见阿黄手上的围巾,问道:“你去捡破烂了?”
阿黄顿时从幻想中清醒过来,一个转头和阿紫扭打上了。我和阿红默默地躲在墙角看完了整场搏斗。
在我的围巾将我的脖颈磨伤的第三天,阿红的围巾完工了。面对着一条平整匀称,柔软如此的围巾,我、阿黄、阿紫沉默地抿着嘴,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
“呵,不过如此。”三人最后发言。
“你们这是嫉妒,**裸的嫉妒!”
“着什么急?”阿黄原地转了个圈,嬉皮笑脸道:“做人要relax。”
“我看你是太relax了。”阿红盯着阿黄不稳的脚底,收起了围巾。
“你自己戴?”我问。
“不戴。”
“那要送谁?”
“不送。”
“那干什么用?”
“你的求知若渴要是用在学习上,怕是能中状元了吧。”
“状元可中不上,”我漫不经心地,“你就送给你妈吧,估计她会很感动的,再说了,你平时都不怎么给家里打电话……”
“我说了不送!”阿红忽然加重语气。我们都楞在原地。
阿红怔了一下,猛地缓和颜色,摆出一副笑脸,故作轻松地说道:“你不是说过吗?给家里人的要去买好的。”
“哦,对,你还记得这茬呢?”我急忙接话,“就是这样。”恍惚间,我瞥见了阿黄的椅子,急忙大叫道:“哎呦,怎么还有人把围巾变成坐垫了?”
“我一开始织得就是坐垫,”阿黄笑嘻嘻地坐下去,“我的屁股可享福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