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夏天午后天空由晴转雨,苏甜儿眼眶中迅速聚积起乌云,道:“这上面有字。”
剑鞘上沾了灰,孟夜来眯着眼,这才看清楚,上面果真有两行蝇头小字:“今生今世,此情不渝。”
葫芦嘴往外倒豆子,一倒便再也停不下来了。
苏甜儿道:“我和这个姓程的,小时候就认识,我先前只当他是我哥哥。我们合欢宫在天玑岛最高的高山上,与外界联通不易,他那时才入另一个小仙门,连御剑也不怎么会,却年年都翻过高山来看我。他生得……生得俊俏,哪怕是在我们媚宗,倒也不落下风。
他对我起初是无微不至,甜蜜话儿说尽,连我的师兄师姐们见了,都说我们青梅竹马,十分难得。我们媚宗弟子虽修习媚术,但门中也不是没有一心求正道的……”
众人正听得入神,矮鬼窸窸窣窣掏出一本摩挲出了毛边的珍藏小书,唰唰唰翻到“新妇提剑怒砍南境鬼王”那一页,激动地插嘴道:“天玑剑!你们宗门的剑法也是有名的欸!”
苏甜儿没想到北境这荒僻的鬼窟居然还有人能说出她们宗门剑法,这一刻仿佛找到能替她作证的知音一般,也微微激动起来。
“正是!我大师姐就不修媚术,精研剑术……我当时想,若有一个人这样诚诚恳恳地对我,我也未必要以蛊惑人心之术求长进,就像大师姐一般修习也是很好的。”
“有一天,那姓程的又翻山越岭地来看我,还说这几年他师父对他颇有不满,以后不让他来看我啦。我着急了,便问他师父为什么对他不满意,他便道,‘甜儿,我不像你,天资不佳,勤苦修习却进步不大,每每来看你,名不正言不顺,又花去太多时间,唉……’”
“我便急了,宽慰他说,‘也许不是你天资不佳呢,是你们宗门的修行之法不适用于你。再者,你来看我也可以修习啊。’
见他垂着头不言不语,我也叹气了,说‘程哥哥要是你是我们宗门的弟子就好了,我便可以将我学的全都转授给你,不知道能不能帮到你。’谁知道,谁知道……”
孟夜来托腮听得入迷,接口道:“谁知道,他好像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苏甜儿抬头,惊道:“你怎么晓得?你认识他?”
孟夜来无辜,“我猜的。就你刚说的那番话,十个话本子里的负心汉,有八个的都是这么做的。”
话本子大王矮鬼数了数手指头,作证,“没错!”
苏甜儿的脸马上又涨红了,踢了一脚地上的剑,“他岂止是等着我的话?就算我不说,他也有法子让我教他我们宗门的功法。他当时就拿出了这剑,说这是他的本命剑,剑上的字就是为我写的,‘今生今世,此情不渝’,若我同意,先定下婚约,数年之后再结为道侣,之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转投媚宗门下……”
“在剑修的本命剑上写下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会不明白?他想的周全,我心中感动,便应允了他。我想以后教不如现在教,这样还能多些日子练习。他坚决不肯,还是我求着他,他才学。那段日子,我就将我学的天玑剑法和媚修之术统统教给他了。”
但看苏甜儿现在的模样,大概也能猜到以后的事情。不知道谁从哪里掏出几兜奶油瓜子和盐水花生米,本来还磕两口,渐渐听得入迷。
听到“他坚决不肯”,大家不由纷纷皱起了眉头;“听到统统教给他了”,众人纷纷拍大腿,忍不住地道,“上当了,你肯定是上当了,话本里都这么写的”。
小白冷冷道:“他入门几年都不会御剑飞行,学了你们宗门的术法就会进步迅猛,你难道就没有什么怀疑?”
苏甜儿斜飞了小白一眼,有点理直气壮,“若是我想过这一点,那我现在还会坐在这里吗?”
粉衫少女稍停片刻,又道:“你们猜的不错……自从那以后,他便越来越少来看我。这次秘境考校,我原本是想和他一起出发来栖霞宫秘境,谁知他说男女同行,多有不便,还是到了明珠五城境内再汇合也不迟。我想他说的有道理,便和我的师姐们一起来了。
一路行到了丰城,我听到他们宗门在南边的一处秘境上胜了,想给他个惊喜,便没打招呼便去找他。
那一日,我找到他们,他和同门一起喝酒,笑声响亮,我有点不好意思,便悄悄屏息躲在远处的一块大石头后面,想等他同门走后再出来。”
“那个时候,他已经有点醉了,他们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我……他同门道,程师兄修为进益迅猛,这一番秘境可谓出尽了风头,又得那妖兽的灵珠,更加是了不得。
另一人又捧他,说可不是吗,人家说天玄宗的萧绎是少年剑圣,我看都是吹的,不知和师兄比又差之几许啊。还是师兄有办法,一门之徒学两门之技,成为本门接班人岂非指日可待?”
苏甜儿叹了一口气,“姓程的居然也好意思,人家拿他和天玄宗首徒相比,他居然也喜滋滋地应下,他配吗?”
孟夜来正凝眉听得仔细,听到这里,心猛跳了一下。
不过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她听得入神,忽然听到故事里有一个曾经和她有关联的人,一时出戏。
说到这里,苏甜儿哽住,妙目凝视着地上那剑,好像要把剑连带着地面洞穿一般,脸上显出一种又愤又恨又不舍得的复杂神情。
这位苏姑娘长得像个瓷娃娃,美则美矣,但却似乎憨态多过灵动;这时候却因为愤怒,显得异常生动,面庞上有夺目的光彩。
尽管她语气中有哽咽,却没有人打断她。
众人静静瞧着她,都知道她想说,她要说,有些事说破无毒。
好像是顺过了气来,苏甜儿越说越流畅。
她是南海人氏,尾音软糯上扬,说话快起来,跟唱山歌一样。
“他们想是喝得几分醉了,还没发现我,我待不住了,正要跳出来,忽然听见那姓程的喊了一声‘甜儿’,我第一次偷听人讲话,难免做贼心虚,差点吓出声。
再一看,他却还是拿着这柄剑对他的师弟们说话,说‘八个字,我就让甜儿将合欢宫的修术告诉我。’他师弟们便笑,语气很不好,说合欢宫以双修闻名,那师兄岂不是占尽风流第一人哈哈哈哈……
姓程的笑说,说你们别胡思乱想,哪里有这样的事,修士元阳珍贵……况且、况且……嗯,甜儿并非最好的炉鼎,我靠的是这里的八字箴言。”
孟夜里递来帕子,温声说:“苏姑娘,把眼泪擦一擦吧。”
苏甜儿摸摸脸,这才知道自己哭了,脸上一片冰凉。
把“况且”之后的话,短短几个字,她停顿了数次,说得极艰难。
孟夜来拍拍她的肩膀道:“涉及你私隐的事情,便略过罢。”
苏甜儿摇了摇头,咬牙道:“不……我既然已经答应了你……况且这和后来雪女跟我说的话还有关系。”
“他师弟也如今日你们这般,凑过去看剑,几人然后狂笑,呼喝着将这八个字说了一遍又一遍,‘今生今世,此情不渝’……那笑声刺耳,真的好刺耳啊……
你们知不知道,我从来……从来没觉得那样委屈,那样难堪……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小丑,虽然我什么也没做,但是我真的好像个小丑啊……”
苏甜儿俯首趴在桌上痛哭。
合欢宫媚修要遵从仪表举止之美,从前有出类拔萃的弟子更是扬言,“媚修不但要笑得好看,更要哭得让人心折,金豆子怎么能白掉”。
她从前将那一套奉为圭臬,这一刻,她全部抛在脑后。人在真正伤心的时候,只想干干脆脆地哭个痛快。
“我……我在石头后面呆呆坐着,什么都不想再听,那声音却不断传来。
那几个同门又不知道说了什么,姓程的轻斥道,‘休要胡言,甜儿心底单纯,玉雪可爱,我为什么会不娶她?
——只不过嘛,只不过她虽然可爱,但到底和天玄宗的那位相比,差之深远,最多只能做妾了。’”
孟夜来揉了揉青筋暴起的额头,头绪纷乱,一时也不知道该骂渣男无耻,还是该去思考原书男女主二位果真齐齐出现在本地的事情。
“哇呀呀呀,可恶!”
矮鬼本是坐在夜叉鬼的肩膀上,听得实在是生气,忍不住一个小拳头捶在赤雄的头上。
“气煞俺也!!要不是此人阳寿未尽,我今晚愿意跟无常大人亲自去勾魂啊啊啊!”
赤雄拎起矮鬼的后颈皮,粗声怒道:“又不是我说的,你打我干嘛?”
小白坐在梁上,翘着一只腿,半讽半笑,“这种渣滓要本大人亲自出手,你当阴司闲的么?”
孟夜来也是缓了缓,才想起把话题拉回来,道:“我大概猜到你为什么会被雪女瞧上了。”
有人(鬼)帮她一起骂,所以倾诉好像找到了出口,那些心里的江江海海好像暂时找到了归处,苏甜儿只觉得昨天这几个看得不顺眼的小鬼如今是这么可亲可爱。
她抽泣道:“你们也觉得他做错了是不是?”
“可不是吗?”“那还用问啊?”“简直离谱!”
“是了,可他却……”苏甜儿垂泪道:“听到那里,我再也忍不住了,冲出去和他们对质,我说‘你们刚才说的话,我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姓程的却只慌张了一瞬,转瞬之间又变得含情脉脉,先是让他的同门走开,然后问我为什么生气。
我反而被他这么理直气壮的样子弄懵了,他便不慌不忙地道,刚才不逊之言都是他师弟们说的,跟他没有什么关系,他怎么能管住别人的嘴。
我便道,那你亲口说的话又当如何!你说我不是最好的炉鼎,又说我不如什么天玄宗的那位,难道不是侮辱轻贱我么?
他却笑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说的每句话不都是事实么?在合欢宗,你的天资的确不是最佳,不与先代比,只与你那位大师姐比,你认为如何?
我被他问得愣住。在这世上,我最尊敬的人除了师尊,就是我的师姐。师姐对我如师如母,恩重如山,我……如何想过去和她相比?
他见我愣住,就又轻笑着说,‘甜儿,这世间之大,我行走多年,也只能窥其亿万之一。这么大的世界,有个把比你漂亮的女修岂非再正常不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亦是凡人,难道不可以说么?你会不会对我太严格了?’
他一连三问,问得我的脑子竟然一点也转不过来了,当时便愣愣地点了下头。
见我如此,他又怡怡然说,‘你若见过那位晏姑娘,就知道我绝非有意贬损于你。她是天玄宗神女一般的人物,这是三千仙门公认的,能将与她相提并论,是多少女孩子求之不得的美事,我何曾轻贱你半分?
而你呢,又为什么躲在那里偷听,要把我师弟们吓跑呢?
你瞧瞧你,最好看的时候就是笑着的时候,这样怒气冲冲的,一点也不美啦。’”
这一番话说出来,在座的听众均是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小浣熊大师正一颠一颠抱着酒葫芦路过医寮侧边的草庐,忽然听到咚咚砰砰几声巨大的动静,吓了一跳。
仿佛是有人在捶地似的,力气之大,屋顶的茅草都簌簌掉下来一大片。
里面传来妖魔鬼怪狂暴怒吼的声音,包括但不限于什么“我现在一口气上不来了”“气得我都快爆炸了啊啊啊”“拳头好痒啊”之类的话。
小浣熊大师抖抖胡子,心想,“这又是新炼了什么丹,我说了循序渐进,看吧,不听,试药副作用这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