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不知道在黑暗中等一把蘸着蜜糖的刀子砸在头上的那种心情?
那种怕得要命,却又那么点期待,隐隐约约不好明说的心情。
苏甜儿知道。
人人都说媚宗弟子,媚骨天成。
其实哪有什么媚骨天成,只不过是有人在忍饿吃风。
媚宗弟子,自然是相貌第一要紧。媚宗不像别的宗门,还设有珍馐堂供弟子饮食,媚宗弟子自从修习以来,喝的是费心采集的清露,吃的精心炼制的灵丹——听起来很美,结果也很美,只是清露和灵丹的滋味,不提也罢了。
要怪,便只能怪那几个鬼太坏,在她几乎都忘了寻常饭食滋味的时候,忽然逼她吃那个叫作“米布丁”的毒药……那毒羹不仅香气绵长,入喉绵滑,份量还大。
就像是婴孩时候吃的第一口米糊,压抑了那么久的食欲都被那一碗温热的羹汤吊起来了。起初她心中十分害怕,在那绿裙子女鬼的威胁之下,囫囵潦草地吞下,可渐渐吃着,那羹汤落肚,从喉咙到小腹,一线都是热乎乎的,甜丝丝的,舒服极了。
后来吃过几样说不出名字的药羹,有些得拿竹管吸着吃,她只好统统喝了。
如果那不是慢性剧毒就好了,苏甜儿怅惘又悲戚地想,哎,只听说过杀人诛心,她会不会是死于“杀人诛胃”的第一人……
想着想着,当是时,一声不合时宜的咕噜声悠长而缓慢地响了起来。
苏甜儿仰头看天。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当然,这种鬼地方也看不到太阳。
她不是没试过偷偷逃出去。
但一来,此处就是一个浑然天成大魔窟,设了极厉害的法场,她修为被压得半点不剩,和凡人无异。
二来,那些鬼祟也是小心谨慎,可恶极了,诡计多端得要命,老早就把草庐外面的竹篱笆升起来,足足有二十几丈高,把这里面围成个大铁桶。若是平时她还有修为的时候也不一定能飞出去,莫说现下修为全无了。
一切都在她们的算计之中,她怎么逃得逃出去?
外面好吵闹,来来往往的妖魔鬼怪,鬼哭狼嚎的声音,好像在举办些什么盛大的法事似的。
她不敢出去。她怕得有理。
跟外面也不知过了,苏甜儿抱着膝盖等着——你问她为什么要等?逃又逃不出去,死又不敢一死了之,除了等着,还能做甚?
她都快睡着了,终于有叮叮咣咣的声音慢悠悠地传了过来,苏甜儿不禁精神为之一振。
她听出了这是给病患送药的摇铃声儿——有饭吃了!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苏甜儿立马大力摇头,要把这个没出息的念头甩出去。她暗暗呸了一声,喃喃道:“不能吃,怎么能自己服毒呢?除非他们逼我……否则我绝不会……”
“这是今天的药,外加一碗福寿粥!”今天给病患送药的是几个小鬼儿,它们嘻嘻闹闹的,将吃食放下,转身就要走了,浑然没把她是否会真的吃下去这件事放在心上。
“喂——你们就这样走了?”背后的少女喊道,好像有点不敢相信它们就这样放过自己的意思。
最后头的山魈鬼儿转身,呦呵,又是上回那个出言不逊忘恩负义的小女修,正瞪着眼睛看它们呢。
这山魈鬼儿就是那日伙同几只小鬼用药钵乳碾敲怪腔怪调的丧乐,讥讽苏甜儿不识好歹忘恩负义的那个。孟夜来命它不许再吓唬这少女,它自然不敢违抗,但是嘴上的话头却是一点没落下。
它睨了粉衫少女一眼,阴阳怪气道:“怎么着,我们不能走?你有手有脚的,难道要鬼喂饭?”
苏甜儿叫它一激,大声道:“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嘿,她说我们欺人太甚?”
“我丢,我死了七十多年,就没见过这么蛮不讲理的臭丫头!!”
“要我说,那两位姑娘就是太好心咯,治什么啊,直接把她扔出去得了!她不是修士吗?听说修士都威风得不得了,看看她自己能不能走出鬼市!”
……
一瞬间,那些小鬼儿的叽叽喳喳的嘲讽声就淹没了苏甜儿的声音。
苏甜儿本来就怀着深陷魔窟有今朝没明朝的悲戚,又被这些小鬼这样冷嘲热讽的,咬着嘴唇,简直在发抖,一句话都不说了。
少女的眼睛睁得很大,看得出来,她在很努力地克制不要在这群可恶的小鬼面前掉眼泪。
“哎哎哎,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大过节的,不要相骂。”
小鬼里面忽然传来一个颇为威风又稍带些点滑稽的声音。
“是是,矮鬼爷爷,您说得对!”那山魈精好像会变脸,低着头跟个穿着皂色公服的侏儒鬼赔笑道:“我们平日也谨遵女修大人的意思,绝对不会主动招惹这个臭……这个小姑娘。”
所以千万别让他们去厉城扫城墙啊!
这个威风凛凛的侏儒鬼,不是别人,自然就是阴司的矮鬼咯。
今天是腊八,往年只是个寻常不过的节日,但因为今年阴司有了孟夜来,连这种年前的小节日也可以大操大办一阵。
孟夜来派人来鬼市给流浪在此地不得离开的幽魂们施福寿粥。施粥,就要有名义上的监工,这么好玩好吃又威风的任务,矮鬼当然是当仁不让了。
这不,行至此地,监工矮鬼行至此地,便遇上了吵闹的苏甜儿。
矮鬼掂量了一番,看了看苏甜儿,道:“不是我说,小姑娘,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医寮的医师救了你,我们女修大人给你饭吃,你不谢谢人家就算了,怎么这么不尊重捏?”
山魈道:“矮鬼爷爷,您可不用跟她浪费口舌。这些话我们都跟她说过,她不信哪。”
苏甜儿气结,又来一个装模作样的,演双簧。
她冷笑道:“医寮?你们这里是何等的魔窟,你们这些鬼怪不但害人,还串通演戏!你要杀就杀,要剐就剐,少在这里假惺惺的!你们那些吃食有毒,以为我稀罕么?要吃,你们怎么不自己吃!”
众小鬼脸上纷纷露出了“还有这种好事”的表情,道:“你怎么不早说,那我在粥棚就把你这份喝完得了,省的多拿一个碗!”
“你可不要反悔!我先说,我先喝,谁都别抢!”
说完,几个小鬼争先恐后地鼓着腮帮子吸气,热气在空中像波浪似的前仆后继地往它们嘴里钻,竟然真的呼噜呼噜把那一碗粥喝完了。
那米粥的香气偶尔有丝丝缕缕漫溢出来。
也不知道是加了什么东西煮的,有点软蓬蓬的香味,光是闻就好像能闻出各种豆子在甜甜的热汤里绵得开花,粉得融掉了。
但是又有红枣和大米的香味当筋骨,是一种结实的没有杂质的谷物香气,老少皆宜。虽然一定放了许多糖,但闻着清香,一点也不腻——小鬼们说这是福寿粥,这气味倒是很让人信服。
苏甜儿咽了口口水,道:“这粥有毒,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小鬼们嘻嘻哈哈地怪笑,它们还没说话,不明事情前因后果的矮鬼叉着腰,十分生气道:“呔,你个小姑娘,休要胡说,你说话要负责!这粥是本大人亲自护送着送来的,怎么会有毒!”
说着,矮鬼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又搬出来一个半身高的保温竹筒子,“啵”的一声掀开盖子,热气腾腾地怼到苏甜儿面前,噶声大喊:“这是我刚才偷藏的,哪里有毒,哪里有毒?你倒是给我说说看啊!”
医寮的众小鬼:好家伙,女修大人说好的一鬼一碗,矮鬼居然偷偷藏了那么大一筒粥!
苏甜儿也被那热气缭了一脸,往后退了一退,“你这么激动做什么?是那个绿裙子的女鬼自己说的……慢性剧毒啊,吃了之后短时间内会容光焕发,长此以往,我就会死得……”
孟夜来在矮鬼心里是衣食父母般的存在,它可不容别人这般造它娘的谣,激动地打断道:“什么女鬼!我们女修大人是人,大活人好不好!”
“还有,世上哪有什么‘吃了之后短时间内会容光焕发’的毒药?哪有这种好事?”
“你是不是没读过书啊?”矮鬼的短手一比,“剧就是大,剧就是快,哪有什么‘慢性剧毒’啊?”
闻言,苏甜儿愣住,好像……无法反驳。
山魈带头起立鼓掌,鼓鼓的眼睛里无不是崇敬之情,文化鬼就是不一样!
其他小鬼哈腰道:“久闻矮鬼爷爷博览群书,鬼市书局里的话本子就没有您没看过的!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哪!”
矮鬼又仰头觑着苏甜儿,“你有空能不能照照镜子啊?”
苏甜儿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悲恸地想:“自己长成什么样子了,连这小鬼也来嘲讽我。在这暗无天日的魔窟,肯定是容颜尽毁没了人样吧。”
谁知一触之下,惊觉肌肤之细腻,就好像是凉冰冰的牛奶和最细的飞粉调和的软面团子,连她自己都惊叹的程度。
矮鬼说罢,又掏出一面古朴的小镜子,短腿大跃步,对准苏甜儿的脸,道:“你看你,这气色,白里透粉,这头毛,油光水滑,跟个大桃子一样水灵灵的,一看就知道一定是吃了我们女修大人的驻颜丹啦。还说我们女修大人害你?”
苏甜儿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惊得呆住。
医寮没有镜子,这是她醒来以后第一次认真端详自己。
好像长胖了一点,不过五官还是没变,娇娇憨憨的样子,但镜中的少女却有点陌生,黑发如坠,皮肤细得像最上等的羊脂玉,又白又亮。
轮廓分外流畅,精神分外爽快,眼睛分外炯炯有神光。
整个人,神采飞扬,透露出自然强健的血色,这绝不是将死之人应有的样子。
身为媚修,她明白,要变得美丽,方法有很多。但要从寒毒浸身面貌变形变成现在的模样,若不是这个人走狗屎运突破了境界,就是有什么丹道大能硬是用丹药将受损的根基稳住,甚至加强了。
否则,媚修的外表是绝不可能这样有这样变化的。
对她来说,不是前者,那就只能是后者了。
这侏儒鬼不是嘲讽,他的意思真的就是,叫自己多照照镜子看看现状而已。
传说中的驻颜丹,难道是真的?
苏甜儿迷茫了,“可是……那她们为什么要骗我?”
矮鬼“咦”了一声,道:“骗你做什么啊?”
“骗我……喝药。”
“那她们好言好语地跟你说,你会喝不?”
苏甜儿深深低头,“……不会。”
“那不就得了?”矮鬼一摊手。
苏甜儿犟道:“那、那她们做的这些,可以来跟我解释。如果她是人,我难道不会相信她吗?”
闻言,众小鬼都纷纷摇了摇头,意思是“不中用不中用”,这就是初下山门接触人事的少年少女的通病,总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别人混该绕着他们转。
连活泼的矮鬼都微微叹气,“你知道我们女修大人有多忙吗?人家不图你的报答,你还要人家来跟你解释?”
山魈本来就看这个合欢宫的小女修十分不顺眼,刚才插不上话,现在趁机插口道:“还不是你运气好,是医女姑娘的第一个病患。若不是她定要治好你,我看你从那个冰柱子里化冻出来的时候就差不多可以去阴司报道了。”
“还有啊,你这个小女子,怎么是个死心眼子?哦,那是人说话你就信,是鬼说话你就不信,你还不就是看不起我们鬼怪呢?世上有好人,还不兴有好鬼啦?”
“……”
粉衫少女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这好像是第一次,她对自己从小所学、深信不疑的东西产生了一点点质疑。
矮鬼笑嘻嘻道:“有的人衣冠楚楚,话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做的事比恶鬼还狠毒呢。”
这话却不经意间触动了苏甜儿,她不禁鼻子一酸,又羞又愧,别过了脸去。
·
小白带着几个阴司鬼差跟在孟夜来身后,百里明亮来看百里瑜,顺道路过,人人鬼鬼进了医寮坐下。
孟夜来莞尔道:“听矮鬼说,你想跟雪若和我道歉。”
“也是道谢……”
苏甜儿蚊声开口。她在脑海中排演了十几遍对话,正要开口,却被堵了回去。
“道歉还是道谢,都不用了。”
只听那青裙少女干脆地道:“雪若在治病,没空。我时间也不多,虚言就不必了。不过苏姑娘如果愿意,现在还是可以跟我们说一说,当日到底是怎么遇见雪女的。如果不愿意,你的寒伤也大好了,不日我便差人送你出鬼市。”
一番话说完,苏甜儿简直没话说了。
苏甜儿这时候才隐隐觉得,这少女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几岁,但却有种说不出的冷静和说服力。
就像她当初编的那个抹脸鬼的故事一样,都叫人不由得不相信。
这是因为这样,她说不必道歉的话,听起来不像是拿腔作势,倒像是真的很忙,却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听一听她当处逢难之事。
苏甜儿道:“我说可以,但是你们能不能,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孟夜来道:“请讲。”
苏甜儿倒退两步,微微往后仰,环顾一圈周围的人人鬼鬼,“第一,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除了最中间的孟夜来,其余的站的站,坐的坐,倒挂在房梁的倒挂,佩剑的修士也有,提灯的无常也有,扛戟的红毛夜叉也有,看起来居然十分融洽。
孟夜来口气寻常,道:“鬼市,阴阳之间一处场所罢了。虽然是幽魂的底盘,不过等你出了医寮,你就会发现,鬼市里面的活人比你想的多得多。”
苏甜儿斟酌一番,信了,又道:“第二,我随身带来的那把剑在哪里?”
对面的少女掸掸裙子,想了想,似乎是想起来了,“哦,就是那把上面镌有‘程’字的长剑对吗?”
苏甜儿点头,神情似乎有点激动。
孟夜来眨眨眼,“你难道从来没有不小心看过自己的床底下?”
苏甜儿还没反应过来,“啊?”
只见对面的少女信手一挥,一柄再熟悉不过的长剑从她的床底下劈风极速飞出,没有任何减速,闪电般骤停在她面前。
苏甜儿呆呆愣住,震惊得无以复加,半晌才道:“你怎么……会仙门术法?”
青裙少女歪了歪头,莞尔一笑,没有回答。
殊不知,比“这把剑竟一直乖乖躺在她的床底下”更让苏甜儿震惊的是,对面的这个女孩子所用的术法,乃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仙门控物术法,停云流雨诀。
她那一手,妙到巅毫,若非师出名门修为深厚,或是十年如一日的修习,绝不可能有这样的准头和力道。
话又说回来,谁会十年如一日地练习这么基础的术法啊,那必然就是前一种可能了。
这样基础的控物术都使得如此曼妙,原来是个高人!
谁会十年如一日地练习这么基础的术法?——孟夜来就会啊。
她面上不显,其实在心中对刚才自己那一手停云流雨般的控物诀也有点小小的得意,暗想功夫不负苦心人,“谢琅怎么说控竹筢打发蛋白,控扫把扫地没用呢?每天打每天扫,怎么不算有进步呢?”
没有这一手,每天生意怎么忙得过来嘛。
孟夜来不知道的是,就因为她这一手控物诀,此刻的苏甜儿居然产生了一点说不出来的雀跃。
苏甜儿下山既是历练,也是想见世面。结果就是,自己命悬一线,高人相救,她无理冒犯,高人不计前嫌——这岂非是话本里才有的奇遇么?
如果这样都不算见过世面,什么才算呢?如果这样都不算高人,谁才算呢?
苏甜儿彻底服气了。
孟夜来看眼前的粉衫少女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眼睛看着自己,慢慢放光,紧绷的整个人好像一瞬间松弛了下来。
苏甜儿在“孟前辈”和“孟姑娘”中间斟酌了一下,还是选了后者,“孟姑娘,我知道你不是雪女的同伙——但是,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这么关注雪女之事么?”
孟夜来坦然相告,“因为雪女被我们捉了,但却还有跟你一样的少年少女不停失踪,生死未卜,其中甚至有小宗门的修士女修,这说明这妖鬼已经不是寻常之物。苏姑娘,不是每个人都会像你一样好运,我们要尽快找到他们。所以我要你把当日发生之事,从头讲起,巨细无遗地告诉我,帮助我们去找到那些失踪的人。”
说罢,疤面鬼差老吕应声拿了个破破烂烂的小簿子,准备要将案情留档。
苏甜儿迟疑道:“从头讲起,巨细无遗?”
孟夜来道:“不错。从头讲起,巨细无遗。”
苏甜儿看了看半空中这些见过的没见过的奇形怪状的众鬼,又看了看孟夜来。
这青裙少女面带微笑,没有再劝她,只是用一种安静而镇定的目光浏览她的面庞。
苏甜儿心中慢慢平静下来,也不再去管那么多,开口吐露了事情的经过。
只听苏甜儿一字一顿道:“我会被雪女鬼捉去,还连累了那位小公子,都是因为这个剑……”
只见她一边说,一边轻轻地伸手将悬在她面前的长剑拿下来。
孟夜来若有所思,“难道那掳掠少年少女的妖鬼只是为了收集法器?”
然后看见苏甜儿将那长剑扔在地上,狠狠踩了两脚,续道:“这个贱人。”
众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