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穗怎么会断呢?”宋露弯腰捡起地上的红豆,她捧着自己少年热烈的爱,将它递到易荣面前,疑惑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如果你愿意它不会断的?”
面前如玫瑰般的女子哭了,易荣也慌了神,忙着解释:“不是的,我很喜欢,宋师姐我愿意和你在一起的。”
易荣单手抚上宋露的脸颊,用拇指抹去少女眼角的泪水,他神情温柔,眼底情动是骗不得人的。
“真的?”宋露是千面门下首徒,最擅长的就是观察人的细微表情,她相信易荣绝非情场浪子,可是红豆阁的姻缘结更加不会平白无故的给她这般警示。
如果他们之间真的两情相悦,那么只剩下一个非常荒唐的可能,相思穗有两种,其一是她手中所求的阴阳相合,其二……
今夜之前,宋露想过她和易荣之间的很多种可能,最令她伤心的无非是易荣拒绝了她,可现在……如果她的猜测是真的,她要怎么办?
易荣瞧着宋露的表情在刹那间变得惊愕,他不知对方内心正经历着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刚想出声安慰,便被宋露扑了个满怀。
他们紧紧相拥,易荣的心情霎时放松下来,他很感谢这世上有人爱他。
可宋露的眉头深锁,她知道此时此刻,他们二人肌肤相亲,就算是天下再高深的幻术,也会被她看出端倪。眼下她清楚的了解易荣和她一样身为女子,而最令她无法相信的,是易荣身在司命道宫数年,之所以能骗过所有人隐瞒她的真实身份,并非是因为易荣的术法精湛,修为高超。
易荣幻化的是她的心——
她的师尊曾告诉她,这世上最深最可悲的骗术是骗自己,最难修也最难识破的幻术是修心。
宋露想不出易荣经历过什么,让这人打心底认定自己身为男子。她何尝没听说这世上有契若金兰,行客欢好的情义,但对传闻的赞颂和钦佩和她是否能接受这样的感情全然不同。
她羡慕夫妻和睦,更盼望儿女福分。蓦地她推开易荣,腰间的相思穗也断裂开来,颗颗红豆滚落在地。
“你即为女子,何苦骗我?”宋露眼角猩红,分明带着几分怒恨。
“……”易荣呆愣,随即面露疑惑之色,“宋师姐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会是女子呢,是在同我说笑吗?”
“好,既然你不想承认,多说无益,不过你大可放心我绝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宋露见她仍沉浸在自己编织的幻想中,人各有志,她没必要去强迫一个人清醒的面对什么。
宋露失望的转身欲走,却不想易荣从后面追了上来,他握着那些豆子,喃喃道:“相思穗断了而已,我明日去求便是,师姐何必发这么大的火,方才你说喜欢我,我真的很开心……”
易荣言语恳切,他想将红豆放到宋露的掌心便去牵她,但宋露抬起手,冰火双环中的冰环乍现,横亘在他们中间。
寒冰锋利,且不断凝结出新的冰霜,昭示着法器主人的愤怒,此时的宋露十分讨厌易荣的触碰,这让她觉得恶心。
爱恨一线,易荣望着宋露眸中的冰冷和厌恶,他想起少女第一次见他时的样子,满眼的爱慕和如今站在他面前的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们两次来到星魂池,一切从这里开始,大概也会从这里结束。
有些许的不甘心,易荣靠近冰环,哪怕会被寒锋刺穿心脏,他依旧要掩饰,要辩驳,“师姐,我……”
宋露惊讶于事已至此,他竟还会不知死活的冲过来,当下收回法器,一巴掌打在易荣脸上,“自欺欺人,你疯了!”
疯了?或许吧……这一巴掌足够让易荣停下脚步,静静地站在原地。
四下无声,宋露悔恨交加想起一直以来是她执意要和易荣在一起的,是她自己不辨雌雄,忘了修道的根本,怎可只知罪人,不知罪己?
御器而逃,成了宋露脑海中最后的想法。
擦肩而过时,易荣记不清是他在宋露走后,就立马回房间躲了起来,还是其实他在空无一人的雪地上整整站了一夜。只是回过神,他已经倒在一堆酒坛里了。
酒污和杂物混在一块,易荣被窗外刺眼的阳光叫醒。他睁开眼,一下就看到了被他藏在床底的包袱,他手脚并用的爬过去将那包袱扯开,里面放着他从凡间带来的衣物,其中有一件是女子的衣裙和一盒已经发霉的胭脂……
……
换血之后的第七日,岳姓少年的伤几近痊愈,这般顽强的生命,也难怪被人视为异类。
晨起无事,他打扫完院落后,拿着自制的艾草丹琢磨片刻,这东西他早就做好了,原本是从外门带来想送给易荣当做谢礼的。但一想起,那人也和旁人般对他喊打喊杀,他们之间似乎并无情分可言,可说到底易荣被贬去星魂池,他总有逃不脱的关系,人与人之间往往都是恩怨交缠的,倘若不愿相见,那送完东西离开便是了。
他到底割舍不下,遂给自己找了万般借口,想去星魂池外看最后一眼。
风霜雨雪,偌大的仙界其实和凡间没什么区别,一样会乌云遮日,一样会晴空万里,并不如世人所猜,成了仙就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易荣站在星魂池的池水边,入眼的是一片湛蓝,和儿时望海瞧见的风景很相似。
幼时事,好像过去很久了,又好像近在咫尺。
他忆起自己出生在破军国水乡,一个名为扶风渡的地方,那里的人们世代以打渔为生,很多孩子一生下来就是在渔船上长大的。
尤其是易荣家所在的渡口,鱼肥水美,安稳度日。若说有什么过得不如意,大概是易家夫妇希望一索得男,故而在易荣尚未出生时,夫妻俩就千挑万选了一个“荣”字给腹中男胎,意喻家中以此子为荣。
所以当孩子一出世,易家的人发现她是个女婴,辜负了他们的期盼,不免大为失落,便觉得女孩配不上这个“荣”字,便改为容,好像天意如此,他们不得不容。
水乡出美人,易容也不例外,可美丽的花朵开在贫瘠的土地,那么美丽就成了一种可以买卖的货物。
在易容还没真正的成为现在的“易荣”之前,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和邻村的一户人家订了亲事,只待她年满十四便可出阁。
女儿家有了着落,易家夫妇便更不会在她身上花心思,待她的亲弟弟出生,易容更是沦为了多余的存在。
记得有一次,乡里来了位教书先生,易容和邻家的小妹很好奇,就相约一起偷跑去听学。听先生讲起在水乡之外更广阔的天地里,边关告急,将士们浴血杀敌保家卫国。
屋内的男儿郎们热血沸腾,窗外的两个小丫头也略有所感,她们商量着来日定要堂堂正正的读书,可进学堂要银子,小妹说她会和婆婆去市集上帮人织鱼网,易容想了想,她说自己可以趁爹娘不在时,去水浅的地方多打些鱼来。
小孩子对未来总是充满希望的,那段时间易容常常很晚回家,爹娘问起,她也只说是和小妹跑去市集上玩了。可这样心怀憧憬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小妹时运不济在闹市里被一大户人家的惊马撞伤了,当场吐了很多血,瞧过大夫后,性命保住了,可整个人只能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惹事的富家子弟赔了很多银子给小妹,这事很快传遍了乡里,以至于易容红着眼睛跑回家时,她听见父母和人闲话,笑着说为什么被撞伤的不是她呢,这样有了银子,他们的儿子将来就会好过些了。
无心之语,也许易容本该放在心上,可是她见过自己的亲弟弟被人认真爱过的模样,她如何不恨,如何不希望她也原本也应该被这样对待。只是渴望变成失望后,易容越来越不愿意回家了,更多时间她就待在渔船上,眺望着海的另一边,想着小妹给她讲的故事。
小妹出事后,易容日日去探望,她知道小妹想去读书,甚至动过背着她去学堂的念头,却被婆婆拦了下来,并出言呵斥叫她不要再来打扰小妹养病。
分别时,小妹怕她难过给她讲了一个故事,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扶风渡只是一片荒山,有一天一个背着双剑的青衣仙子来到这里,被海边美丽的日出吸引就住了下来,仙子有着通天彻地的本领,所以在此开山填海,铲除了作恶的妖怪,将扶风渡变成了世外桃源。
小妹说传闻中的神仙和她们一样是女儿身,所以希望易容有朝一日,可以去更远的地方看看。
这之后,易家夫妇嫌易容只是一个女孩子,整天往外跑实在是不像话,便和订了亲的那户人家打了招呼,让易容先过去和未来的夫君熟悉熟悉。
易容离开扶风渡时,驴子经过小妹家,她看到小妹家盖了新房子,岸边有了新渔船,她想她终于知道那些银子的去处了。
隔壁村要娶她的青年叫董兴淮,在某个官家府邸做马夫,一般的长相,一般的家势,一般的品性,但种种一般拼凑在一起,竟也算得上旁人眼里的良配了。何况董兴淮对易容很尊重,总是笑吟吟地说,像易容这般年纪的小丫头,应该是他的妹妹,他怕是要等的头发都白了,才能等到易容长大成为他的妻子。
温柔的人不常遇,偶然见到一两个人,大多都是命不好的,真是个奇怪的现象。
譬如,易容曾在深夜里看到董兴淮对着两位亡妻的灵位掉眼泪。
她听人说过,董家的第一位新娘是在送亲的路上遭山匪所害,第二位进门一年便身怀有孕,生产时母子双亡,这种情况若放在一个女子身上,一连死了两任丈夫,世人定会说此女克夫,遭人唾弃,难再找到好人家出嫁。但好在董兴淮是个男子,同样的情况下旁人却会觉得他可怜,就算背后嚼舌根笑他克妻,可只要他出得起聘金,媒人们马上会调转口风,说那些死掉的女子没福气。
对此,易容每次经过那两位可怜女子的灵位,也觉得自己并不是什么有福之人。不过她还知道一个旁人都不晓得的秘密,是董兴淮主动和她提起的。那就是董兴淮其实并不喜欢他的前两任妻子,可惜他是个俗人,总拗不过父母想要儿孙满堂的执念,为此害死了两个好女孩。
这些年来董兴淮常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有好几次想离家而去,却放不下父母养育深恩未报,但如今不同了,边关战事告捷,他在外从军的弟弟平安归来,传宗接代的重任不再是他一人的事情。
近日他每每苦思冥想,心底的声音告诉他,尘缘已了,他该往山林中去,脱此凡尘,去寻找真正的自己。
寻仙问道,返璞归真。这个被世俗摆布了三十年的男子,好像终于自己做了一回主,在他向易容吐露心声后,破天荒的躺在榻上睡了个好觉,梦中不再有凄恻鬼影向他索命,不再有严刑酷吏叫他终日提心吊胆,惶惶不安,更没有父母耳提面命叫他左右为难。
易容亲眼见他在梦中笑着流泪,那是她第一次明白,原来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路要走,不必仿徨,也不必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