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手势下去工作人员带走不断叫嚣的席杰,夏觅音舒口气,带着唐迂玖继续走。
离开前厅,一位慌张的医护工作者开着中型医疗舱匆匆路过,夏觅音翻看医疗设备的监测名单,在发现今日医疗舱动用次数比往日多了不少后想带着唐迂玖去看看。
“滴滴——!”
还没迈出几步,夏觅音通讯响起,她顿住脚步,给唐迂玖一个抱歉你先去我马上来的眼神后接起通讯。
目送唐迂玖远去后,在无人的角落里,夏觅音接起通讯。
“「星籁」!你又跑去哪儿了?我从狱里出来了……我在找你……乖孩子,妈妈知道错了,妈妈和你道歉……我们和好吧……你回来,看看妈妈……好吗?”通讯器里传来喋喋不休的声音,那尖锐而神经质的女声钻入夏觅音耳朵,高低不齐的气音令夏觅音耳朵一疼。
夏觅音轻轻地说:“我和你说过行程了,这次,我不会再回去。”
“什么?你玩真的啊?”尖锐的女声情绪瞬间激动:“你还想给我添多少麻烦?有人看到你吗?你知道你随意出行会给我带来多大损失吗?!你的歌声……那么多人都是来看你的,星籁……现在你人不见了是想把他们扔给我吗?!你在哪儿?快别让人看见你,就你这不会说话的性格,去外面不被人坑死?妈妈都原谅你把妈妈送进监狱的事了……现在妈妈出来了,你原谅妈妈,我们好好生活,不行吗?”
“还有……星籁,妈妈没钱了,上面的老板又喊你去唱歌,妈妈答应了,你这么乖,一定会帮妈妈的吧……”
“妈妈就知道星籁最爱妈妈了……”
夏觅音急促地打断她的话:“不!”
“……”对面哑声许久,似乎在不可置信夏觅音对她的拒绝行为,过了好久,一阵剧烈的暴吼从通讯里炸开:“你说什么?!”
“「星籁」,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竟然敢拒绝我?!我是你妈妈啊星籁!”
“你宁愿去救助那些脏兮兮的难民都不愿意来看看你的妈妈吗?”
“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对面的人情绪极其不稳定,大段大段肮脏不堪的辱骂和间歇性犹如发疯般的哭泣哀求不要钱一样撒了出来:“……不,星籁,我的好孩子,妈妈求你了……”
“我都求你了你这个女表子!你就不能可怜一下你的母亲吗?!”
“为了你的粉丝,为了你的妈妈,唱一次又怎么样?!我们需要你啊星籁!”
“……”
妈妈,可是,妈妈……你喊我「星籁」啊。
我的名字是夏觅音。
「星籁」是我的艺名,也是我好友给我取的昵称,为了纪念好友,我才在艺名上沿用「星籁」这个名字。
但您原先不是一直都喊我「夏觅音」的吗?
……在你心底,是不是只有歌星「星籁」,没有「夏觅音」呢?
夏觅音僵硬地站在原地,心口沉重,她仿佛能听见自己心跳一声比一声大的响动。
在母亲咒骂落下的瞬间,她就像被抛到一个只有她一人在的黑色房间,不解的指责、无止的辱骂,还有尖锐的女声,一同化为黑色的洞穴生物,朝她张开翅膀冲来。
她不该违背母亲的旨意。
但……
但她不想。
母亲啊,你爱我吗?你真的爱我吗?
你这么爱我,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简简单单地原谅我一次呢?!
夏觅音捂住脸,低低地抽泣。
先天性的灵能者少有能自小掩盖自己能力的人,从夏觅音一岁开口说话起,她的“说话权”就牢牢掌控在母亲的手里。
她的嗓子不是自己的嗓子,那是母亲的嗓子,只不过母亲开口需要夏觅音发声吐气罢了。
一直到夏觅音二十二岁,她都还活在母亲亲手为她搭建的梦幻糖果屋内,做一只乖巧的金笼百灵鸟,哼唱动人心弦的美妙曲调。
她的声音能打动所有人,包括那些试图将她声音篡入手心的贪婪者。
生病的工人被黑心老板拖欠工资濒临死亡,新闻曝光后黑心老板被全网通缉,为了逆转自己的口碑,黑心老板掷下重金请夏觅音为他开嗓,母亲接下钱,拿起纸进入自己单独为夏觅音建起的“鸟笼”。
三天后,空灵纯净的声音如风般荡过所有人的脑海,在歌曲强大的洗脑作用下,网上的风评瞬间逆转,贫穷的工人成了背信弃义者,黑心老板反倒借势洗白自己,最后工人自杀,黑心老板反倒赚尽体面。
类似事件多不可数,等夏觅音二十二岁被人救出,总算走出“鸟笼”历数自己的罪孽时,她颤抖地发现,自己手上满是无辜者的血,就连她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她怎么原谅自己……
现在母亲从监狱里出来了,又来找她了。
母亲想让夏觅音为不义的战争贩子开口唱歌,宣扬“战争”存在的必要性。
不行。
她不能再回去了,她要为了那些被自己能力害死的人赎罪。
不论她的歌声给别人带来多少幸福,只要给一个人带来灾祸,功也无法抵过。
她不能回去。
母亲的尖叫尚未停歇,像每一个黑色夜晚地下城面临兽潮狂袭时一样,夏觅音蜷缩在角落,在母亲狂乱的哀嚎声中,夏觅音身体忍不住地颤抖,像遇见猛虎的羔羊般慌乱地摆手倒退,就连厚衣服重重磕上背后的墙壁都没有令她察觉分毫痛楚。
几乎是母亲一开口,她的肢体仿佛被无形的恶魔掌控,母亲数年对她不间断的洗脑话语依旧埋在她心底,尚未拔除。她瞬间失去一切反抗的力量,只能无措地道歉,强烈的愧疚感潮水般没过她的头顶,令她差点无所适从地就要报出自己的位置。
但只要一想起母亲拽着她,想让她开的那场演唱会,翻天覆地的呕吐感就会袭上心头,将夏觅音短暂地拔出自我厌弃的深渊。
夏觅音哽咽道:“对不起……对不起妈妈……”
“但我不能接受为宣传战争歌唱,我不能接受自己为吞噬其他文明壮大自己的匪徒歌唱,我不想自己的能力成为洗脑无辜者的工具……”
“我做错了好多事,我永远弥补不完……那些来找我报仇的人,我不能把他们带到你面前……”
“对不起……对不起……妈妈……我爱你,但我不能帮你……”
她挂断通讯,泪潸然而下,手指颤颤巍巍地按在通讯上,连接上一个号码:
“喂……我要报警……是的,她逃狱了……”
如果按照母亲的罪行,不在监狱呆着,只会被找母亲复仇的受害者找上门杀死。
对于母亲来说,监狱反倒是最安全的地方。
妈妈,我不想你出事,所以,你要好好呆在最安全的地方不要出来。
至于我,会用一切的力量,阻止你出来。
救助站深处是医疗建筑。
医疗建筑内排放棺材一样排着数尊竖形的修复仓,修复仓淡绿色的修复液里泡着数名表情痛苦的吞食者,走进去时,唐迂玖犹如身处奇怪实验室,一个个吞食者标本一样浸在绿悠悠的水里,看的人心慌。
吞食者文明灭亡后,不少远在他乡的吞食者都疯了。
消息最先传来时他们还以为这是哪家不负责任的新闻媒体在胡说八道,整天方夜谭,直到连「联盟」官方都发出确切的通告,轰隆的雷才姗姗来迟劈到他们头顶,给他们震了个半昏半醒,连今夕是何年都不知道了。
他们为自己消失的家乡哀恸痛苦,强烈的心灵冲击使一部分年龄过大的吞食者昏厥,彻底瘫在修复仓里再也不愿醒来。
“爷爷!”都还没进去,一个年轻稚嫩的嗓音率先跃入唐迂玖耳内。
唐迂玖抬眼望去,是一个吞食者小男孩,看上去不过六七岁的模样,正趴在地面上,扒着修复仓的外壁好奇地左敲右敲,一个人玩了许久后,发现昏迷的爷爷真的不给他回应后,小男孩眼中掉出星星点点的泪水。
“爷爷,大白天睡懒觉,羞羞……”
唐迂玖走到他身边,蹲下,视线和男孩持平:“你好。”
“哇!”男孩吓得一抖,一屁股滑落修复仓坐在地上,呆呆地抬头看唐迂玖:“外星人……”
唐迂玖:“……”
今日首蚌。
习惯自己看其他人都是外星人的视角后,被外星人称呼自己是“外星人”也算是一种奇特而合理的经历。
唐迂玖从口袋里拿出一条帕子,递给男孩,打算让他抹泪,男孩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唐迂玖,指了指自己:“大姐姐,给我的吗?”
唐迂玖点头。
“谢谢你,大姐姐。”男孩摊开双手,唐迂玖放上来手帕,完美的交接动作后,男孩却没有用手帕擦脸,只是握着白色的手帕,低下头,一边咬着手帕啃食一边小声抽泣。
唐迂玖:……
忘了这是什么都能吃的吞食者了。
他不会以为我在给他送饭吧?
刚刚无人搭理时,年幼的孩子尚且憋住气不哭,但一有关心他的人对他施予援手,重新从陌生的无人回应的状态回到安全屋的孩子下意识将眼前的冷冷淡淡的大姐姐放到可以依靠的位子上,生命原始的本能让他用最强烈的情感波动将内心的彷徨展示在唐迂玖眼前,以期她的怜悯、同情和帮助。
唐迂玖冷淡地看着泪眼朦胧的孩子,说不上什么情绪波动,也说不上什么觉得他很可怜。
她,记得……
当初自己在虚洞里也是这样哭的。
哭了很久。
哭累了,也没有得到回答,就不哭了。
如果要表达自己的充沛的感情,将自己塑造成充满爱心和同情的好人,她现在应该抱着他安慰这孩子了。
但……然后呢?
安慰他“别哭”还是“你爷爷会回来的”?
他想哭,为什么不能哭?
家没了,回不去了,亲人也离开了他。
这么悲伤,为什么要劝他别哭,劝他“坚强点”呢?
哭吧。
哭虽然无法改变急转直下的情况,但可以让自己好受点。
她总不可能一句“你哭也没用你爷爷醒不过来了”扔过去。
没必要,太不近人情。
唐迂玖不擅长成为他人无措时心灵的寄托,她也不觉得自己这烂性格能成为他人生命中的“光”。
小男孩抽泣的声音越来越大,从最开始小心掩饰自己哭泣的样子到手脚瘫软、大脑浑噩,失魂落魄地大哭,只过了三分钟不到。
“哇、哇……”
孩子的哭声顿时充斥整个房间。
唐迂玖静静地看着他,也没说话,只是半蹲着,用不变的平淡目光注视他,安静地等男孩崩溃地哭完。
等男孩哭到眼睛红肿,晕头转向,她抱住男孩,遮住孩子的眼睛,平静地说:“睡吧。”
她把睡着的男孩抱到椅子上,给他盖上衣服。
“睡吧。”
明天起来,又是一天。
或许是从男孩身上看到自己的缩影,唐迂玖思绪万千。
作为孩子,你可以悲痛地哭一天,然后不带困扰地睡去,再次醒来,又会是崭新的一天。
责任被递交“大人”,压力也随之被递交。
从孩子慢慢地“哭”到成人,泪水不和你一起长大,最残忍最真实的可怖,就是过去终究会过去,离开的最终还是会离开。
孩子可以无所顾忌地浪费一天时间为内心的悲痛、对未来的彷徨和不知所措的迷惘哭泣,然后在醒来后把一切烦恼交给大人。
世界都是这个道理,责任的递交永不停息。
孩子将责任递交给大人,高层将责任递交给低层,低层将责任递交给幻想中造出来用于抵罪的神明。
责任的转嫁无休无止无境头,如同金字塔般向下承接,所有人都试图转嫁自己的责任,区别只在于谁是最后接下责任的人,谁就要承担最后所有的代价。
曾经,她也和这个小男孩一样,是向“大人”传递责任的“孩子”。
她看着在地板上哇哇大哭的小男孩,想着曾经的自己。
她突然懂了。
哭未尝不是一种对自己未来的逃避,哭着,就不用思考迷惘的未来。
人人都想安然舒适地蜷在舒适区,在人多到可以组成一个社会体系时,顶头上层的人为了安稳呆在舒适区,必定会将责任转嫁给下一层的人。
但如果有一天,这个社会体系崩溃了呢?
如果有一天,再也没有可以承担你未来重量的人愿意接手你的责任呢?
不舒服地生活,还是“舒服”地死去,唐迂玖选择前者。
……
自己承担自己未来后,唐迂玖才发现“大人的世界”和“孩子的世界”不太一样。
大人要烦柴米油盐,大人要想怎么度过生活的折磨,大人不能哭一天,“哭”就相当于浪费了宝贵的时间,浪费了宝贵的时间,就不能继续自己庸庸碌碌的生活方式。
明明每一个大人都是由孩子长大变成的,但往往孩子最陌生的,也是未来长大的自己。
孩子可以奢侈地哭一天,无所顾忌地把责任抛给大人,所以他们会看着未来的自己,困惑地问:
“长大的我,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唐迂玖看着睡着的男孩,就仿佛看到曾经的自己,那个小小的女孩一定会歪着头,对自己说:“长大的唐迂玖,你怎么变成现在这副冷漠的模样了?”
唐迂玖或许不会回话,因为她也想问自己:
“为什么事情会变得如今此荒缪呢?”
唐迂玖,那些接过你抛来责任的“大人”都走了,没人回应你的求救声,那你又该怎么面对叵测的未来?
从虚洞里生还的那天起,唐迂玖就明白,只有自己的力量才是永恒属于自己的。
只有自己,才能真正救赎自己。
“如果世上只有一样东西和我的心一样炽热……”唐迂玖在心底默念:“那它一定是我手中握住的武器!”
只有自己,最懂自己。
这个小男孩,或许是在用“哭”这种行为来向唐迂玖请求帮助,期望唐迂玖的怜悯,期望唐迂玖的善心。
唐迂玖什么都不会做。
她清楚自己的能力,她救不了任何人。
连自己救不了的人,怎么救其他人?
再说,“救”,本身就是一个高高在上的词,与其“救人”,不如教其自救。
因此,当男孩嚎啕大哭时,唐迂玖只是冷静地看着他,如同冷静地站在记忆的狭角中,望着曾经自己哭泣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