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秘境出招了。
林夜感觉自己像被忽然套入一个真空袋,所有的声音都被隔绝了。
她一直蒙在被子里,原本仍旧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还有布料间的摩擦。如果一动不动,她也可以听见陈欢酒。
她知道小酒在看着她。偶尔,她会听见小酒在调整睡姿,她怕小酒就此会背对自己了。于是,她就露出一只眼睛来确认。
小酒还是面对着她的,并且,睁着眼,看着她。
她又缩了回去。
这样也好可怕,她想。不论她背过身去,不再关注自己,还是她就这样在黑暗中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都好可怕。
她还是......活着的人吗?是不是已经变成了什么别的东西呢?
恐怖的想法在侵蚀着她。
滴答,滴答。
她捂着耳朵,埋着头,无论如何,还是关不掉这声响。反而,她越是不想听,它就越是变得毛骨悚然地清晰。
这是尸体发出来的。床单被大量的血浸透了,现在,吸饱了血的织物开始外渗。
滴答、滴答、滴答......无穷无尽。
她好想摘了自己的耳朵。
躺在她和小酒中间,死去的那个女生,是隔壁班级的。
她与她不算认识,却在学校的各种场合互相见过很多次。她可爱、清秀,笑起来会露出两颗虎牙,双眼弯弯的,特别亲切,十分招人喜欢。
这样美好的女孩子,现在就与她同处一室,在她的旁边,发烂、发臭......
呕。
不要听了......她不要再听了。
然后她就真的听不见了。
不论是干呕,还是由此引起的身体痉挛,她都听不见了。小酒、尸体,也都听不见了。
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
她慌乱的动作不小心掀开了裹紧的被子,严实的堡垒裂出一条缝隙。冰冷的空气趁机钻了进来,将她的肌肤冻得灼烫。
她歇斯底里地尖叫。
没有声音,没有声音,没有一丁点的声音。
被剥夺的听觉,连同理智一起离去了。她开始怀疑一切,怀疑自己的存在。
她还在这里吗?这里是哪里呢?不是噩梦吗?是真实的吗?她是活着的吗?血液还在流动吗?心脏还在跳动吗?
在吗?她的心,还在跳吗?
她颤抖着,把手伸向胸前。
听不见。
也感受不到。
她的心脏,停跳了。
......
林夜动了。
为了换取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安心,入夜之前,她像一只软弱的蛹,用被子将自己结为茧。
现在,这茧却变成一座坟茔。破土而出的,只有一具行尸走肉。
她缓慢、木然地向门口移动。曾被视作救命稻草的被子,她弃如垃圾,堆在了原地。
陈欢酒飞速翻身下床,直直越过她去,挡住门口。她背手,拧了一下门的把手。
是锁住的。
根本来不及放心,宿舍很小,林夜几步就到了门口,紧锁的门对她根本不起作用。她才接近门口的范围,“咔嚓”一声,门就自行打开了。
背后,幽深的走道悬于门外。
面前,林夜几乎就要被这一去不回的陷阱捕获了。
陈欢酒举起魔杖,对准了她。
所有行动,都听不见一点声响,没有任何反馈。这让平时习以为常的动作,在此时,都令人感觉十足地怪异。
她忍受着这份怪异,咽下所有的不确信,朱唇轻启,坚定地念出一连串,第一次使用的咒语。
听不见读音,无法自查,音节标准吗?正确吗?起效了吗?
会起效的!是正确的!要相信自己!只要集中精力,只去想咒语的事!
一股令人颤栗的心悸,忽地传递过来,荡漾开去,在四肢百骸横冲直撞......就像是从她自己心中升起的一样。
这是她从未体会过的,足以毁灭心智的恶寒。
陈欢酒的瞳孔渐渐放大、失去焦点。
宿舍内的行尸走肉又多了一具。
她们一起走向毁灭。
......
每个人的恐惧都是不同的。
阈值不同,维度不同,相似又相悖,人类的恐惧,简直千奇百怪。
有人怕鸟,有人怕虫;有人恐高,有人享受坠落的自由;有人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有人听见风吹草动就已魂不守舍。
同样的经历,并不能让陈欢酒的理智一起崩盘,所以,她永远也无法找到祭品消失的真相。
于是,她决定主动成为祭品。
《槲寄生下的告白》里介绍过一种咒语,它能让施咒者与应咒者的内心同调,他心即我心,喜、怒、哀、惧、爱、恶、欲,全都感同身受。
陈欢酒用它,强行将自己的恐惧与林夜拉到一线。她达到了秘境对于祭品的判断标准。
她终于跨过那道漆黑的门。
设定好的咒语时限一到,她的意识回笼了。她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人类雕像之前。
她认得这雕像,它在《学院史》里占了不小的篇幅,刻画的是这所学院最伟大的创始人,格翁斯特公爵。
展示雕像的位置她也记得......是在学院礼堂外围的走廊。
60秒,她给同心咒设定的时限,只有60秒而已。
学院很大,宿舍楼离这里很远。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们为什么都在这里?
这是怎么做到的?
一盏强烈的射灯自上而下照耀,经过雕塑分明的棱角,形成一道道尖锐又深刻的阴影。
阴影投射在一众祭品的身上,将他们割裂。
它居高临下地睥睨。
然后,它开始溶解了。
陈欢酒眼睁睁地看着雕像变幻、消失无踪,只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空洞。
秘境张开了它贪婪的巨口,待宰的祭品无知无觉,鱼贯而入。
进?还是退?
通道里的情况完全无法预料,她只有炼气期,是他们学校里唯一剩下的炼气期,她进去了,也几乎等于送死。
一张张熟悉的,亲切的面孔,自她眼前走过,生命在她面前流逝。
她握紧了拳头。
退,要退,要利用刚刚验证过的情报,去救还活着的人。至少,要先把方法传递出去。
双腿如此沉重。
她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林夜也走入那个黑洞了,她没有跟她打招呼,没有再见。
她不会再和她说再见了。
陈欢酒转身,眼泪不停地掉,她看不清他们的脸了,也看不清前面的路了。
她没有做到。
她没有保护好林夜,她无法夺回同伴,她根本没有她以为的那么无所不能。
黑洞吞噬了所有的祭品,黑洞也想永远吞下她的心。
有人从天而降,将她拥入怀中。
来不及反应,她忽地陷入一个不合时宜的深吻。
她脑袋发懵。
她没有接过吻。
这还太早了,不,也不是,只是没有想过。
从来没有想过。
心跳震震,脑中打翻了胶水,血液汹涌,胸腔翻腾。
祝四时拭掉她的眼泪,恋恋不舍,但干脆利落地放开了她。
“去吧,阿酒,这里有我。”
他笑得好灿烂。
太耀眼了。
这光芒却也很快隐入黑暗。
他一个人杀进了那条未知的通道。
他是风天灵根的天才,踏实修炼,刻苦钻研,灵力充沛,修为在学校里遥遥领先,比起她来,是最好不过的选择了。
可是。
可是。
又有多少胜算呢?
在压倒性强大的秘境面前,又能多出多少胜算呢?
陈欢酒的身形开始变得透明。
是他,他刚才,同时对她使用了传送术法。
她没力气,也不想去深究祝四时是怎么知道她在这里,怎么及时找到她的了。
片刻过后,她回到了宿舍区中央的广场。
她以灵力凝成一柄小刀。这是现在的她,可以做到的,操控灵力的极限了。
她毫不犹豫地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鲜血炽热,但并未喷涌而出,这一次,她又以灵力作为阀门,控制着出血量,以免自己因为失血过多而太快昏迷。
视线还是模糊得很迅速,毕竟她失去了这么多的血。她的脑袋昏沉,身体发冷。
她很努力地,控制着自己脱力、发抖的手臂,她匍匐在广场,几乎是爬着,挪动着,手指沾血,一点一点,画出一个魔法阵。
增幅用的,强力的魔法阵。
她的资质,差得无话可说,在全民修仙的地爱星上,狗看了都要摇头。
但她也许是为魔法而生的。
这些复杂的咒语、繁复而意义不明的魔法阵图,她之前从未接触过,可是她几乎能瞬间理解,毫无障碍。
理解是快速记忆的前提,秘境之内,就算是祝四时,也远远做不到她这个程度的学习、应用。
所以,祝四时赶来了。
杀进通道,他合适,让他来。
而让所有人逃出生天的,破局的希望,只能系在阿酒身上。
呼吸深一口,浅一口,已经很不顺畅。陈欢酒支撑着虚弱的身体,立于魔法阵的核心。
苍白的手指轻轻捻住魔杖,气息断断续续,咒语却稳妥地从唇中溢出。
哪怕听不见声音,哪怕几乎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了。
同心咒,再次生效了。
血色的魔法阵开始流动,它将这同心咒传递到宿舍楼的每一个人身上。
和用在林夜身上的不一样,陈欢酒修改了它。
她不再感受所有人的情绪。
她要所有人,感受她。
感受她的坚不可摧,永不屈服。感受她所拥有的,强大无比的精神意志。
她绝不会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