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时渊不以为忤,将手中烤好的鱼肉递给她。方才几度交锋索战,他竟岿然不动,兀自烤好了鱼,香气与尴尬一齐流动,浮在孔嘉鼻尖。
他垂首认真地对付打了死结的衣带,一丝不苟。摇曳的火苗将时渊的脸映衬得愈发面如冠玉,比建模还要精致无双。
孔嘉静静凝视时渊动作,这一刻心脏仿佛被忘记拧紧发条的钟摆,悄无声息开始罢工,半晌忘记将烤鱼送入嘴中。
他玉样的面庞,火光如蜜般在其上徐徐流淌,从轻颤的睫毛,跳跃到笔挺的鼻,浅淡的唇。孔嘉觉得现在气氛古怪,却不知古怪来自何方。
“好了。”
直到时渊出声提醒,才回过神来,二人衣带已经天各一方。
“为何不吃?”
时渊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孔嘉猛得往后跳一步,连她也不明白自己这一瞬的紧张因何而起,干巴巴地咬下一块鱼尾,说话时上牙险些磕到下唇肉:“我、我在思考。”
思考……思考什么呢?
有了!
“思考我妈妈,就是我娘,我娘是怎么烹鱼的来着。”她为自己的失神临时找了个理由。
时渊却未再多语,孔嘉自觉失言,将烤好的鱼递给他:“你也吃嘛。”
在玉鸫谷时,时渊自称身在孝期,而陆定川眼下还在虞黎皇宫里好端端的,他为谁服孝,委然不言自明。
他一定很难过吧,孔嘉想,现在的时渊,其实也不过是个年龄和她相仿的少年。
时渊却摇头谢绝了她的好意。
凉风习习,拂起孔嘉的发梢飘落在眼下,麻酥酥的。
“其实,正是我母亲教会了我,如何在郊外烤鱼。”
时渊的眼睛定定望着燃烧的篝火,亮而近白的火焰,又热又凶,将他的眼睛熏得快要流汗。
“那时虞黎尚未定都,我们过惯了四处迁徙的日子……”
在这个热与凉交相更替的夜晚,孔嘉终于听到了这个故事更详细的版本,书中未曾提及的另外一面,正在她眼前姗姗展开。
其实说穿了,还是老土的佳人夜奔故事。
旧朝门阀时氏家的千金爱上了壮志凌云的起义军首领,她相信他所描摹的未来,相信“山无棱天地合”的情人诺言,相信“等贵贱、均贫富”的口号终有实现的一天。
身处陵屠贵族阶层,她看透了这个末世王朝灭亡的必然,为此不惜忤逆父兄宗族,卷走家中部分财物,与恋人潜逃到北方。
来自时氏的财富,成为了虞黎军招兵买马的第一笔资金。而陆定川果然不孚众望,寥寥几年间,便已强大到令上位者再也不能忽视的地步。
但与此同时,那些与权力富贵附骨共生的痈疽也在他身上孳生——又或许他本就是这样的人,只是贫穷将本性掩盖,也迷惑了世家小姐灵慧的双目。出身黔首的他,刚刚除下自己裹头的黑巾,第一次感受到冕旒在眼前摇曳的美妙滋味,却愕然发现,原来皇位还并不是那么安稳。
“天下未一统,朕夙兴夜寐,不得安眠。”他说。
于是,为了所谓的一统天下,陆定川纵容魔兽,为祸苍生。
时渊的母亲无法忍受曾经的良人变得面目全非,更不堪背负千万苍生的性命——她固执地将战乱的罪愆归结于自己,倘使没有她从时家带出的财富,也许世上永远不会存在陆定川这个乱世枭雄。
而最后一根稻草来自前线,由陆定川的使者亲口告知。
时氏一族在归元大陆枝繁叶茂,即便王朝更替,也无法伤其根本。他们本可选择遁世隐居,保留生息,但因为北帝皇后出身时氏,为表忠诚,时氏阖族不得不冲在了抵御魔兽的第一线,以空手白刃迎战杀红了眼的魔兽。
最终全军覆没,无一人幸存。
消息传来的当夜,已与虞黎皇帝恩断义绝的弃后时绥,在冷宫投缳自尽,结束了她短暂而颠簸的一生。
时渊离开之日,肩负着母亲的殷殷厚望登仙而去。但他赶回时,时后的身体已然冰凉。
绥者,安定而温厚,这是一轮该悬于治世的婵娟,却被凡夫伐桂,殒于乱世之中。
时渊叙述的语调云淡风轻,他已成长到足够反刍这些苦难。
孔嘉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时渊眼睫微颤,暴露了少年并非全然平静的内心。
登仙后尘缘皆斩只不过是美好期待,曹于归会甘愿为了乡亲赴险,时渊也不是生来就冷清冷性的仙尊。
她轻轻地拍一拍时渊的背,像年幼时母亲安抚惊啼的自己,告诉她一切无妨,有妈妈在呢。
而她想告诉时渊,起码现在这一刻,在这星光洒满漫山遍野,昏黄与靛青交融的夜晚,有她与他同在。
——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出了梦之后,两人仍然能有这样的时刻。
这念头划过得太快,连孔嘉自己亦未曾捕捉到。
时渊的低沉没有持续太久,也源于他本身即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哀也淡淡,喜也淡淡,只有非常非常偶然的时刻,才会显露出一点儿情绪的底色。
收拾了烤鱼的残渣,留下星点篝火守夜,时渊斜靠着树干休息:“明天就能抵达目的地了,届时不必再睡野外。”
孔嘉躺在他用术法圈出的休憩小窝,与时渊两厢守望。此时星月为牖、天地为庐,恍然间她觉得在野外也很不错,起码身边不远处就有伙伴同行。
她仍然不能得知,时渊究竟为何一意孤行要把自己困在梦境里,但破天荒头一遭感到,这个经历也许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糟糕。
就像打游戏总有副本,主线剧情之外还有支线。
主线是鄢知意,她修为赫赫,受到万千人追捧。
而这个梦境就是一个小小副本,此间的支线剧情里,有他们谁也不曾见过的少年时渊。
在这一刻,只有她知道他的过往、他的脆弱、他的未来。
他与她同在。
“其实……”眼皮沉得要合二为一,孔嘉梦呓般呢喃,“我的家乡,说不定就是这些星星中的一颗哦。”
她不知道时渊有没有听见,下一秒倦意沉沉袭来,像是说给自己听。
“她叫地球。”
化用了“日月为我牖,天地为我庐”,虽然应该没什么但还是说一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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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一梦黄粱(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