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新月如钩,高悬在天幕。
突然,一阵窸窣的马蹄声疾掠过原野,带起一阵旋风,平静的原野上有了一丝骚动,野草随风低伏,似朝玉京。
这是“陈皎”亲率的五千精骑——一律衔枚裹蹄,轻装简从。
趁着月华正好,正以自驾旅游团的气势,大摇大摆地从袁军眼皮子底下溜走。
疾如闪电,迅似长风。
*
此刻,袁军营帐。
“公子,陈、陈皎——陈皎——”
披挂整齐的袁尚立刻站起来,按紧刀柄,厉声说:“陈皎跑了?”
“跑了,跑了!她当真跑了!还、还打了两个老大的白旗子,用明晃晃的火把照着,前面的上面写着‘别打我,路过’,后面的上头写着‘叛逃了,勿追’。中间拉个横幅,‘轲比能返聘我’——”
营帐内众人虽搞不懂“返聘”为何物,但也听个七七八八,都憋不住。
营内泛起一阵低沉的笑声。
袁尚:“……”
偏将问:“将军,那陈皎是当真又叛逃了,还是耍弄阴谋啊?”
袁尚冷笑:“她前番从周瑜处叛逃时,可曾拉了横幅招摇过市?”
众人说:“不曾。”
袁尚一按刀柄,睥睨诸将:“此人有点鬼心眼,能把庸才耍得团团转,就自以为天下第一深谋了——可笑。”
“那将军以为,陈皎是假意叛逃?”
“自然,”袁尚矜持颔首,“再者,她若当真叛逃,也当派出使者向我借路——如今使者在何处?”
“何况,周瑜当初尚且追了她几里路,曹操也算半个枭雄,岂会连周瑜那黄口小儿也不如,竟追也不追——曹操的追军又在何处?”
众人作恍然大悟状,齐声说:“公子明睿无匹!那么,末将等立刻派军追击?”
袁尚冷笑:“诸公更愚了,陈皎此人用兵的方略,向来是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声于东而击其西——她这般大摇大摆率军而过,这支军队必然是疑兵,她本人和主力,都定在别处。”
“颜良之所以引颈受戮,不就是中了她声东击西之计吗?”
众人再次恍然大悟状,齐声说:“公子聪慧绝伦!末将等险些被小儿骗了去。那主力却在何处?”
袁尚回过身,眯起双眼。
他霍然拔出腰间宝剑,在身后的丝质舆图上重重一劈——丝帛登时碎裂。
如果陈皎在这里,一定会惊叹于汝南袁氏公子的不差钱行为艺术,并心痛不已。
但众将已经习惯袁尚将丝帛舆图当草纸使,只作骇然状,齐声拉长音说:
“这是——”
袁尚冷冷道:“距营地西五里,有一片树林,适宜大军潜行。她若想深入我后方,必会选择此路——主公且稍待。”
片刻过后,一名斥候奔入:“启禀公子,树林中马蹄声大作,果然有大股骑兵通过!”
袁尚微微一笑。
众人登时作惊叹状,齐声感慨:“公子料事如神!”
又有人说:“那末将等即刻率兵前往——”
“不。”袁尚否决,傲然扬起下颌,“让我亲自去。”
这回众将没有再作敬佩状,反而即刻炸了锅。
“公子如此,是否不大安全?”
“公子千金之体……”
“公子……”
营帐里一片七嘴八舌,只能听到“公子”震天响。
“够了!”袁尚厉声呵止。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不敢再出声。
袁尚负手环视众将,沉声说:“陈皎选择此路,是自送性命。此地虽然隐蔽,但地形狭窄。若遇火攻烧林,骑兵没有奔袭的空间,一时马惊人乱,不需我等用兵,彼已自家丧命。”
“我带八百人,放火烧林!”
众人互视一眼,明智地再次统一口声:
“公子英武过人,必生擒陈氏,归献主公!”
*
陈皎在放羊。
她亲自率领一队轻骑,将四千只羊赶进树林,并发挥了晋武帝后宫妃嫔的传统艺能——在沿途提前洒好了盐水。
“将军!”
陈皎拨过马头,声音轻快:“来了!”
小兵定睛一看陈将军尊容,不由得咧嘴。
将军笑容可掬,发髻散乱,白皙的脸颊溅上几个泥点,胸口处沾了一大块泥土——是一只暴躁公羊试图用后蹄子踹她,并既遂后留下的脚印。
不像大将军,倒像放羊娃。
“您怎么不让俺杀了那头臭羊?”小兵气哼哼说,“俺看它踢得可狠了。”
陈皎:“哎呀,都要把人家全家做成烤全羊了,我于心有愧,怎么还不给人留个全尸?没事儿,踢得不重。”
看到小兵担忧地望着她,陈皎笑着补充。
她顿了顿,在心里想——何况,买这群羊花了她多少钱!多少钱!
她可是冒着被扣上倒卖军饷罪名的风险,卖了一堆粮草,换来的四千多只羊——每一只都必须物尽其用,在小树林里尽职尽责地跑,把响亮的蹄声留下。
一行人溜溜达达出了树林,加入早已埋伏得当的同伴们。
跟她的那个放羊娃出身的小兵仍然在讲羊:
“将军,俺看你就是对那畜生太软弱,这些东西都可伶俐,你要是软绵绵的,它们就故意欺负你。俺小时候,遇见一个不听话的,就拿鞭子可劲抽,抽得它嗷嗷直叫唤——”
陈皎若有所思,严肃地点点头:“有道理,是我的问题。”
小兵十分兴奋,他自从当了大头兵,就再也没有人乐意跟他聊养羊的事。
万万没想到,陈将军居然会对羊的繁殖和培育都感兴趣。
他深受鼓舞:“那将军知不知道,如果母羊不下崽该咋办?”
陈皎:“咋办?”
众人:“……”
*
树林中,马蹄声腾跃不歇息。
袁尚看着将士们手中随风猎猎的火把,心中涌起激动,面颊亦在火光下泛红。
守白马城,反败为胜,在冀州一战成名的陈皎吗?
到父亲面前再好好夸耀你的功绩吧,毕竟,你越是军功累累,我越是与有荣焉啊……
袁尚心潮不定,举起手,高呼一声:“放火!”
林中本就有长年的落叶堆积,此刻一点就着。风助火势,大火凶猛地舐着焦枯树木,发出骇人的噼啪声,仿佛有兽类被灼伤,发出惨叫——
“咩~~”
袁尚:“!!??”
“咩~~~~”
一只矫健的公羊冲出火海,向着袁尚奔来,蹄子上绑着块很显眼的铁块。
马蹄铁!
马蹄铁之所以叫马蹄铁……是因为它们一般绑在马蹄上。
袁尚眉目一凛,立刻拨转马头:“不好,快撤,有伏兵!”
陈皎探出脑袋,一挥手:
“好了,咱们上!要活的,千万要活的啊,死了就不值钱了!”
刹那间,数千铁骑冲出黑暗,奔入战圈,杀声震天。
——陈皎没有跟着冲,而是很有自知之明地留在了最后。
月光清朗,映出分外柔和的一双眼。
她微微昂起头,令自己完全沐浴在月光下,略眯起双眼。
温和的水波里泛起一丝锋利的涟漪。
*
深蓝色的披风一曳,她霍然转身,正对着帐下。
袁尚被押解进来,军士喝令他“跪下”,陈皎说:“算了,不敢。”
袁尚:“……!”
居然不让他反抗一下,彰显一下坚贞不屈的世家气度吗?
轻易地饶他不跪,比坚持要让他跪,更加侮辱人格!
陈皎没有理会袁尚,先问:“文君那边有消息了吗?她逃掉了吗?”
法正:“杨将军派人来传讯,袁军并未出动主力进攻……”
陈皎松了口气:“逃掉就好,她没事就好——谢谢你,袁公子!”
袁尚:“……!!!”
法正顿了顿,轻咳一声:“呃……由于袁军并未出动主力进攻,杨将军带兵折返,偷袭了敌营。敌军群龙无首,大败溃散,俘获了将军十二名,士兵万八千余……”
陈皎和袁尚同时大惊失色。
“不可能!”袁尚忍不住脱口而出。
“什么叫做由于并未出动主力进攻,所以带兵折返?!”陈皎目瞪口呆,“我不是说让她逃跑就行吗?”
法正跳过袁尚,向着陈皎,婉转解释:
“或许,不是所有人都像将军一样,多余的公务一点都不做。”
陈皎:“……”
带着几千人抄人家屯扎着两万兵的老家,这叫做“多余的公务”吗?
陈皎心中混乱,像打翻了颜料瓶——
文君很有才能,她知道。文君很勤奋,她知道。文君不怕劳苦、不惧生死,她也知道。
但是……
怎么会强悍到这种地步啊?!
法正出声:“将军打算怎么处置这些投降的兵士呢?”
陈皎深刻怀疑,法正是故意在袁尚面前反复提及“投降”二字的。
毕竟,袁尚已经快爆炸的样子。
孝直,你说你们俩无冤无仇,你刺激他干什么?
应该像我一样,虽然是敌对阵营,但彼此互相尊重,睦邻友好,亲切地抚慰他受伤的心灵……
“此事先放一放吧——袁公子,你不要担心,”陈皎亲切地说,“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是要拿你换个人。”
袁尚冷冷道:“换人?”
他素来敏捷,立刻了然,冷笑道:“刘皇叔是家父的客人,但只要你提出,家父也未必不会应允——”
“不不不,公子误会了,没有那样麻烦,不必惊动令尊。”
陈皎十分真诚:“我想换公子的婢女,那个叫阿睿的小姑娘。”
用他,堂堂袁尚,汝南袁氏的公子,换他的婢女!他记不住名字的婢女!
袁尚的脸青白交错,最终化为赤红色。
他目若铜铃,死死瞪着陈皎,好像恨不能掐断她的脖子——
陈皎一脸茫然。
咦?她都这样体贴地为袁公子着想了,袁公子为什么还要吃了她似的……
奇怪的人。
本文将于6月8日入V,届时更三章,谢谢大家的支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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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河汉(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