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月柠头戴镶嵌珠玉的凤冠,身穿金丝绣成的凤袍,衣袂长长的铺展在身后,她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了,久到容颜生了皱纹,鬓边生了缕缕白发。
铜镜中的容颜衰老褶皱,她思绪飘离,恍惚间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伸手轻抚面颊,可道道皱纹将她拉回现实,似在嘲笑她如今已是人老珠黄,再多的胭脂水粉也难掩岁月留下的痕迹。
“老了,就是穿了凤袍也不好看了。”楚月柠轻叹了一声,声音尽显悲凉。
翠禾站在她侧后方,听到她微弱无力的声音,想起她这被人操控又无力挣脱的一生,忽然有一种怜悯从心头生起。
“翠禾,本宫被关在这庭院内多久了?”楚月柠忽然问了句。
翠禾有些怅然,想了想说:“自娘娘嫁入辰王府那年算起有三十五年了。”
“都这么久了啊,大半辈子就这么过去了。”楚月柠将目光从铜镜上移开,转身看向翠禾,见翠禾鬓边的白发也多了不少,她拖着衣袂走到翠禾面前,轻捋翠禾鬓角乱发夹在耳后,“你侍奉本宫这么久,可有后悔?”
翠禾张开薄唇,说:“不悔。”
楚月柠轻笑了声,可笑的却是那么悲伤,连声音都带着哭腔,“嫁了不爱之人,被其冷落至今,被旁人冷眼相待,一生都活在他人的冷嘲热讽中,身为主子都尚且如此,你作为奴婢定是更加不堪,怎会不后悔啊?”
翠禾说:“娘娘救过奴婢的命,奴婢心甘情愿侍奉娘娘,从不后悔。”
楚月柠被人算计了一辈子,见多了人情冷漠,内心早已麻木不堪,也不再奢求什么真情,如今听到翠禾这般话,不由长叹了一声。
她拔下发上金簪放入翠禾遍布老茧的手中,“本宫已打点好陈喜财,你现在去玉栾亭找他。他会帮你离开皇宫,为你谋个好营生,等你出去了就把这簪子卖了换些钱,也能过得富裕些。”
翠禾摇了摇头,说:“奴婢已是半截入土的岁数,早已不奢求自由了,如今只想侍奉在娘娘身边,陪娘娘说个话。”
“被关在这深宫废院多年了,很多奴婢被送进这里,只有和你聊得来,本宫也不舍得让你走啊。”楚月柠故作坚强,眼中蓄满了泪,却未掉下一滴泪,可难掩心中悲伤,声音愈发颤颤,“可在本宫身边……怕护不住你啊。”
数日前,楚月柠从厂公陈喜财口中得知一事,父亲楚镇殇与北离王顾南浔一同率领三十万大军从北明城一路南下,准备攻打天都皇城,逼李承睿退位。加之昨夜宫里火光漫天,兵戈相撞声,哭喊哀嚎声于耳不绝,如此看来,必是场血雨厮杀。
日微升时,宫中内宦送来了凤袍,楚月柠原本想从内宦口中打探点消息,可内宦未与她多言一句,放下凤袍后匆匆离开。
此战无论赢输如何,对楚月柠而言都是一样,不是作为叛臣之女被处死,便是要依旧制殉葬。
“走吧。”楚月柠极力劝着翠禾离开,可翠禾执拗不愿离去,她无奈叫来庭院内杂役三人,“你们将翠禾带到玉栾亭交给陈喜财,之后你们也不必再回来了,趁乱出宫寻个自在。”
三人面露感激之色,颔首行了礼,而后强行拽走了翠禾。
深宫废院内只剩楚月拧一人,她倚在窗边,凝眸看向窗外梧桐树上坠下的枯叶,听着风吹枯叶发出的沙响声,渐渐陷入沉思。
少倾,只听“砰”的一声响,庭院红门被踹开,猛地撞在石墙上生出裂隙,碎屑零星飘洒在地。
突来的巨响吓得楚月柠身体一颤,她定了神后转眸看去,见陈喜财被一左一右两位小宦官搀扶着走来,其身后跟着一众北庭禁军。
踹门的那人腰间挂着禁军统领的虎纹腰牌,大步走进庭院内,转眸横扫一圈,啧啧两声说:“宫里竟还有如此破旧之地。”
陈喜财走到窗檐下,抬头瞧着楚月柠,说:“皇上要见娘娘,还请娘娘随奴才走一趟。”
“昨夜动静闹得那般大,娘娘定是听见了,奴才也不多说什么了,娘娘心里也清楚得很。”陈喜财挪着脚步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翠禾已安置好了,娘娘可还有什么顾虑?若没有,就跟奴才走吧。如今结局已定,什么都晚了。”
楚月柠点头“嗯”了一声,垂眸时瞥见地上竹篮内的剪刀,她弯腰拾起将其藏于袖中。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门缓缓被打开,尖锐的拔刀声随之响在耳畔。
楚月柠抬眸看去,清冷的眸光横扫一圈禁军,最后落在陈喜财那发白无须的脸上,“有劳公公带路了。”
“跟紧奴才。”陈喜财转身迈了两步,却见禁军纹丝不动,他皱起了眉头,看向为首的禁军统领柳长风,“柳统领不带上你的禁军一起走吗?”
“还缺个人。”柳长风瞟了几眼楚月柠身后破旧寝殿,却迟迟不见翠禾身影,他沉着脸看向楚月柠,“怎么只有娘娘一人?娘娘身边那位叫翠禾的婢女呢?”
“皇上要见的是娘娘,又不是娘娘身边的婢女。”陈喜财皱紧了眉头,语气急促了些,“若是皇上等急了,在场所有人的脑袋都得搬家。”
楚月柠面色不惊,看着被风吹得吱吱作响的庭院木门,没有任何回应。
柳长风见楚月柠这般态度,自知是问不出什么,他面色森然,说:“莫不是日子久了,陈公公忘了那婢女的身份,有贵人要她的命,你敢留下?”
陈喜财掩唇嘲笑几声,说:“贵人?哪家的贵人会记恨一个被关了几十年的老奴婢,就这心胸还称之为贵人,真叫人笑掉了大牙。”
“总比某些摇尾乞食的狗强。”话音刚落,柳长风转身面朝禁军,抬臂一挥,“随我一同进去搜。”
“这长了牙会咬人的,就觉得自己能耐了。说白了,都是皇上养的狗。”陈喜财愤然甩袖,转身迈开腿,“娘娘快些,再耽搁些怕是皇上真等急了。”
柳长风听在耳里,他忽的顿下脚,回头瞥了眼陈喜财佝偻的背影,低声说:“臭阉货,仗着自己是太后身边的红人,学会狗叫上了,给老子等着,早晚一刀挑了你。”
迈过断折的门坎,楚月柠走出了困她三十五年的囚笼,此刻她内心不是为自己感到高兴,而是庆幸自己提前命人强行拽走了翠禾,总算是护住了身边人。
*
红墙高高耸立在两侧,上面染了喷溅的鲜血,宫中奴婢三两成团,手拿缎布擦着墙上血污,嘴上絮叨抱怨个不停。
楚月柠拖着衣袂走在红墙间,沾染血水的衣袂愈发沉重,脚步自然也变慢了些,两侧墙沿的奴婢转眸打量着她,更有人抬手掩唇嘀咕着什么。她不理会,只垂眸盯着自己脚下的路。
旧时的宫宇被修葺,成了新模样,宫宇内也舔了很多新颜,可唯一不变的是众人头顶那片天,被夹在耸立的红墙宫宇间,狭长而又阴郁。
陈喜财放慢脚步,挪步到楚月柠身旁,低声说:“娘娘,我们之间的事要保密,千万不能让皇上知道啊。”
楚月柠听得疑惑,转眸正对陈喜财那略带哀求的目光,“你与我之间有何事需要保密?”
“娘娘用首饰从奴才这里换取宫外的秘闻啊。这么多年了,奴才可都是尽心尽力啊。”陈喜财瞟了几眼两侧,见周围奴婢正瞧着看,他用狠厉的目光扫了一圈,声音更低了些,“算奴才求娘娘了,奴才来世定是用命还。”
楚月柠想到自己被关在一方庭院内,完全与宫外隔绝,只能通过陈喜财打听一些宫外的新鲜事,虽说每次都被大捞一笔,可在这沉闷的日子里,确实给她添了很多乐趣。
她轻声道:“放心,不会说的。”
“那就好,那就好。”陈喜财如释重负般长舒了口气,加快步伐走在前面,“娘娘快些。”
铁甲颠簸的声音重捶在耳边,地上摊摊血水被溅向四周。
声音愈发的近,楚月柠停下脚步转过头,见柳长风率领北庭禁军冲来。
陈喜财见来人面色不善,转眸使了眼色给身侧小宦官,那小宦官似是明白了什么,头也不回地朝一侧红墙撞去。
鲜血从凹陷的伤口处喷出,小宦官的身体疯狂抽搐着,吓得一旁的奴婢惊叫跑开。
“小福子啊,你怎么突然就想不开啊?”陈喜财大声喊着跑到小宦官身旁蹲下,他背对冲来的北庭禁军,从袖中掏出一枚银针刺进了小宦官的咽喉,那小宦官倒吸一口气后便没了动静。
一切都被楚月柠看在眼里,她虽被囚于深宫废院,但也知道后宫这趟水深得很,小宦官当众撞墙自尽,不像是想不开,反倒像是帮他人脱身。她没有声张,只是缓缓垂下眼帘,装作没有看见。
柳长风急忙跑来,抬手示意身后紧随的北庭禁军停下,他走到陈喜财面前,“陈公公这是闹哪一出?找个替死鬼就觉得这事完了?”
“柳统领说的什么话?”陈喜财哭的涕泪横流,他用手拍着小福子的胸膛,“咱家也不知小福子为何而死啊,他可是咱家身边手脚最麻利的小宦,平日咱家最宠着他。倒是见柳统领一来,小福子便撞了墙,他的死定是与你有关,咱家要到太后面前告你。”
“你告去好了,偷偷要送走的人已经被抓到了刑部。”柳长风意味深长的瞥了眼站在一旁的楚月柠,他挥手叫来两名禁军,扯下腰间挂牌丢去,“你俩拿着我的腰牌去刑部找刑部侍郎郭冲,等他看过腰牌,自然会把人交给你们,之后你们把人带到鸿正殿石坛前。”
两名禁军领了腰牌,奉命去办事。
楚月柠不知柳长风口中那人是谁,可想到方才他那转眸一瞥的神情,她内心愈发忐忑不安。
“陈公公哭得如此痛心疾首,那就蹲在这里哭吧,剩下的路由本统领来带。”柳长风用鄙夷的目光一扫陈喜财,转身走到楚月柠面前,“路上耽搁的时间长了,娘娘走快些。”
这时,另一个小宦官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嘴边嘀咕道:“公公是太后身边的红人,旁人见到公公都是好言好语,他那是什么眼神,公公到太后面前定要好好告他一状。”
柳长风猛地停下脚步,转身朝那小宦官跑去,身上铁甲发出沉闷响声,吓得小宦官腿一软坐在地上。
他跑到小宦官身前一脚踹向裆部,硬是给人踹到了墙沿下,“你奶奶的,你个小臭阉货,算个什么东西。”
小宦官咳出了血来,双手捂着裆部,身体不自主的打颤,见柳长风步步紧逼,他整个人蜷缩在墙沿下。
“奴才的命也是命,已经死个人了,难不成还要再死一个?”陈喜财瞧着柳长风毫无停下之意,扯高了嗓门说,“柳统领莫不是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这滥杀宫人的罪可是不轻啊。”
柳长风扫了一眼周围,见奴婢们三两成团看着,他咬牙瞪了眼墙沿下的小宦官,转身面向楚月柠,说:“走快些。”
楚月柠跟在柳长风身后,两侧是身穿铁甲的北庭禁军,将她夹在了中间,耳畔响着铁甲颠簸声。
柳长风走起路来是真的快,落后的楚月柠不得不一路小跑跟着,此时绝美的衣袂拖在身后成了累赘,她伸手挽起长长衣袂,累得额头浮上一层薄汗。
转过一个又一个道口,柳长风忽的停下了脚步,“到了。”
楚月柠大口喘着粗气,转眸间看见族人被关在笼子里,与族人关在一起的还有一头被绳子捆住的老虎,她脚下发软险些瘫坐在地上,双手用力扶墙才站稳。
“把她带过来。”坐在龙椅上的李承睿开了口,冰冷的目光落在楚月柠身上。
柳长风颔首行礼:“属下遵旨。”
楚月柠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柳长风强行拽了过去。
到了石阶下,柳长风忽的松了手,未站稳的楚月柠摔在了地上,她抬眸看向李承睿那张冷脸,二人双眸对视,他无情蔑视着她,她心生厌恶转过头去。
“眼下这场面,你都能淡定如此,看来你是知道了。”李承睿言语间生出寒意,“这些年把你关起来,看来也没关住啊。”
见楚月柠垂眸不理,李承睿缓步走下石阶,瞟了几眼她身穿凤袍的样子,用力攥住她的双肩,直到她疼得发出几声微弱痛吟,他才松了手,“这身凤袍倒是很适合你,可惜你也穿不了多久了。”
李承睿转过头看向站在囚笼旁的禁军,他抬手示意,禁军得令猛地挥舞手中长枪挑断麻绳。
老虎瞬息间飞扑到了她族人面前,仰头长啸一声,撕扯啃咬着她的族人。
哀嚎声回荡在楚月柠耳边,骨头断折的声音亦可清晰听见,醒目的液体流淌在脚下,向四周蔓延开,刺鼻的味道染上周围一切。
如今局势已定,已无发转变。她双手掩耳,垂头痛哭,他冷冷的瞥了一眼,随后轻蔑一笑。
半炷香后,残肉断骨浸入血泊中,凄惨的哀嚎声渐失在耳边,楚月柠双眸黯淡无光,瘫坐在地上。
李承睿用力攥紧她的衣袂,将她拖拽到囚笼旁,扬起嘴角,“可还满意?”
“疯子。”楚月柠掏出藏于袖中的剪刀,用力朝李承睿胸口刺去,可剪刀被一旁护驾的柳长风夺下,手无寸铁的她被李承睿一脚踹趴在地上。
胸口传来的疼痛使她蜷缩着身体,温热液体从喉咙涌出,她齿间咬不住,匆忙用手捂住。
李承睿伸手拿过剪刀,在手中旋转把玩着,“不自量力啊。”
这时,方才去刑部的两名禁军拖拽着一浑身是伤的女子走来,李承睿转眸间注意到了几人。
柳长风赶忙说:“此女子是……”
还未等柳长风说完,李承睿便不耐烦道:“朕知道,她身边的婢女翠禾,出身望族崔家,还不是得死。”
血液染红了翠禾身上衣裙,一路拖拽留下长长血痕,被禁军拖拽到楚月柠身边丢下,发出虚弱的声音,“娘娘。”
楚月柠见翠禾浑身是伤,她抬眸看向李承睿,眸光狠厉,“行非人之举,定不得好死。”
李承睿听到她的骂声,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疯笑了起来,他俯身弯腰,伸手轻抚了几下她的脸颊,慢慢下滑握住她的颈部,指腹越发用力,“可眼下不得好死的是你们。”
楚月柠被掐的双眼充满了血丝,几乎快要晕厥过去,忽然李承睿松了手,她整个人趴在地上,大口喘吸着。
李承睿说:“杀了那下贱的婢女。”
柳长风颔首得令,他拿过身侧禁军手中长枪,大步走到翠禾身前,挥舞长枪用力刺下。
血液飞溅在长枪上,直到内脏被挑出,白骨裸露在外,凶猛刺下的乱枪方才停下。
楚月柠恨不得冲过去活剥生食了李承睿,可眼下的她从地上爬起也近乎用尽了力气,见翠禾血淋淋躺在地上,她顿感气血翻涌,只觉心口一阵剧痛,身体前倾吐了口鲜血,而后重重摔在了地上。
正当李承睿握紧手中剪刀朝她走来时,身后传来尖锐的声音,“皇上。”
李承睿转眸瞧见陈喜财迈着碎步跑了过来,等陈喜财跑近些,他问:“何事?”
陈喜财笑道:“皇上,东吾卫抓到北离王顾南浔了。”
石阶下的一具尸体引起了陈喜财的注意,他慢慢挪步凑近了些,才看清那尸体是翠禾,吓得他脸色骤然发白。
“快带过来,快。”李承睿凌厉的眸光落在陈喜财身上,吓得陈喜财身体一颤。
陈喜财额上早已浮上细汗,赶忙弯腰颔首,“奴……奴才这就去。”
少倾,一个浑身刀痕的男人被东吾卫拖了过来,近些才发现他的面皮被割下了一块,鲜红的血液顺着颈部流下,染红了胸前一片。
“顾南浔,你终究是输了。”李承睿看到顾南浔这番狼狈残喘的样子,内心万分得意,他伸手抓住顾南浔的下颚,轻轻抬起,“你这狗样子真不错。”
顾南浔“呸”的一声吐了口血,说:“丑东西,你就算是穿上龙袍也不像个皇帝,倒像是偷穿龙袍的贼。”
“懒得与你废话,你这么想死,朕便亲手成全你。”李承睿阴沉着脸,一手隆着衣袖擦去脸上血污,一手握紧剪刀朝着顾南浔心口刺去,随后不停搅动着。
顾南浔垂下了头,那柄剪刀被拔出丢在地上,而此时顾南浔的心口早已血肉横飞,搅出了个触目惊心的血洞。
楚月柠目睹了太多的死亡,内心已没了生念,她拔下头上金簪,用尽余下力气刺穿了颈部,温热的血液顺着金簪滴落在地上,齿间兜不住血,任由其从口中喷涌而出。
用尽力气刺入的金簪没有当场要了楚月柠的命,她痛苦的蜷缩成一团,疼到模糊了时间,直到一抹残阳落在她身上,眼前的世界才慢慢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