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典的喧嚣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渐渐沉淀。洪水退去,大家的脸上交织着喜悦和忧虑。晨露城仿佛一个刚从溺水中被拖上岸的人,大口喘着气,浑身湿漉漉,惊魂未定。
水洼在角落,仿佛蛰伏的阴影——危机只是暂时退却,地下的暗流仍在涌动。下一次的渗出,或许就在某个未知的黎明。
“今我,”阿吉沙抱着一小袋从高塔上清理下来的小面包,“它们还会回来吗?那些水?”
今我没有立刻回答。她望着被清理过但仍显得潮湿狼藉的街道,目光掠过那些市民。
安抚,需要更直接的东西。一个承诺,或者,一个奇迹。
她轻轻推开阿吉沙递来的面包,走到街道中央那片相对开阔的空地。
晨露城,以水为名,却从不知雨为何物。
在临时点燃的火把下,今我缓缓抬起双臂,掌心向上,姿态如同承接。“看,雨要来了。”
“雨?那是什么?”
“传说中天上落下的水?”
“不可能!晨露城从不下雨!”
质疑声如同细小的浪花。今我充耳不闻。
起初,什么也没有。然后,离今我最近的一个孩子,她摸了摸脸,瞪大了眼睛。
紧接着无数细密的雨丝凭空出现,洒落下来。没有雷声,只有一片雨幕,笼罩着今我周围数米的空间。它清凉而洁净,与洪水的污浊截然不同。
“雨……”有人喃喃出声,伸出手。
“真的是雨!晨露城下雨了!”孩童发出惊喜的叫声,张开嘴去接。
“是魔法!是今我大魔法师的魔法!”
尽管这雨范围如此之小,却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大家的心田。担忧被这小小的奇迹暂时驱散。
阿吉沙站在屋檐下,看着雨幕中心那个身影。她知道这雨——是今我利用一些道具,制造出的一个登峰造极的下雨魔法。
今我邀请阿吉沙去过高塔,说要请她看一场雨。彼时阿吉沙站在那儿,看看地上的破烂,又看看今我,“雨在哪儿?”
“别急。”今我蹲下身,将细管上沾着凸透镜的那头,靠近阿吉沙的手边,“你能造出热气吗?”
阿吉沙摊开手,小心翼翼地凑近,“这不难!”
嗤——
水珠滴答落了下去。阿吉沙保持着捂嘴的姿势,一动不动。“雨……真的是雨。您让雨落下来了。”她放下手,激动得在原地跺着脚,“您是我见过最厉害的魔法师!”
她的反应在今我意料之中,又有点出乎意料。今我有点不自在,避开她灼热的目光,开始收拾地上那些乱七八糟的道具。
“这魔法太奇怪了,怎么会需要多东西呢?每一样我都看不懂。”她拿起一片透明片,对着光看,“这些线是什么符文吗?好复杂。”
“不是符文。就是一些引导。让水汽听话的东西。”
“引导。”她喃喃重复,似懂非懂,“太神奇了。您一定能做到更伟大的事!”
“您的父母,一定都是了不起的大魔法师吧?只有最强大的血脉,才能生出您这样能‘下雨’的魔法师!”
父母?大魔法师?
该怎么说?说自己根本不会魔法?说这所谓的“神迹”,不过是些技法?
阿吉沙的目光像棒槌,今我想坦诚的念头是地鼠,不论从哪里冒头,一与阿吉沙对视,就迅速缩回去。只好沉默。在这沉默里,今我想起了妈妈——
妈妈的脸庞模糊,只有那双眼睛有狡黠的笑意。她粗糙的手指拈着一粒干瘪的豆子放在桌上。“看好喽。”她的手很快,宽大的旧布衣袖口拂过桌面。再摊开时,掌心空空如也。然后她从今我的耳朵后面,拈出了那粒豆子,“喏,它自个儿长腿跑啦?”
是一个小小的戏法。小小的今我,却仿佛真的看见了豆子长出腿跑掉的神奇。
“嗯。都是我妈妈教给我的。”话一出口,连自己都觉得陌生。今我搜寻遍自己的记忆,其实也只找到这个豆子长腿的魔术。
“我就知道。”阿吉沙得到了最珍贵的确认,“我没有妈妈教导我,但我的妈妈想必也没有您妈妈这样的魔法,我遗传自她,所以我是一个低能魔法师。您和您的妈妈一样厉害,能把不可能的东西变成现实。”
说完这些从小被爸爸挂在嘴边的话之后,阿吉沙自作主张又加了一句爸爸从未说过的:“不过我猜想,我的妈妈应该很会烤面包。因为我的面包烤得比爸爸好很多!”
就是从这一天起,阿吉沙的心里刻下了一个伟大的形象——今我的妈妈。一个能将不可能化为可能的强大女魔法师。她成了阿吉沙理解今我一切“神迹”的源头。
“您的妈妈真厉害啊。”她总是这样说,语气里充满向往,“你们一定是最了不起的魔法师!”
厉害吗?
也许吧。
至少,妈妈教会了今我,如何在一无所有中,用双手和一点微末的智慧,去“偷”一点小小的奇迹。就像当年那粒长腿的豆子。
阿吉沙此刻看着雨幕中的今我,与她隔得不远不近——刚好可以帮上忙又不会让别人发现她在帮忙的距离。阿吉沙都不知道这还能不能算是魔法……这和她所知道的魔法都不一样,她觉得恍惚,又觉得敬畏。
在每一次今我的一抬手或是一低头间,阿吉沙都仿佛能看到另一个女性——今我的妈妈。那位女性的动作,一定正如此刻的今我。
但是,有一点不对劲。
阿吉沙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很悲伤的情绪,瞬间被感染得滴下泪来。她慌乱擦拭,然后左右观察,看看有没有人发现自己这突如其来的眼泪,阿吉沙总觉得这样会让自己显得很懦弱。
很好,没有人发现,所有人都在看今我,都在感受雨。
阿吉沙放心了,再一转头,她与今我对视。
今我朝她招招手,阿吉沙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只得走过去,走过去的背影绷得有点紧。
“怎么啦?”今我放下道具,轻声问。
“今我,你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
“水……”阿吉沙的声音低下去,近乎耳语,“水……它们在害怕。”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那双总是很有精气神的果实眼睛里,此刻充满悲伤。
“一种很深的悲伤,还有恐惧。像沉在很深很深的地方,透不过气。它们在哭,今我,就现在,它们现在都还在哭。”
今我愣住了,她什么都没感受到,也什么都没听见。她去看那些民众,也都沉浸在这场雨带来的兴奋里。
几天后,在市政厅前,在晨露城所有市民的见证下,两位大魔法师将两枚徽章分别别在今我和阿吉沙的胸前。那场发酵魔法,以及今我那场安抚人心的雨,早已传遍了魔法圣殿。
“今我,”为首的大魔法师沃特尔声音洪亮,“阿吉沙,以魔法圣殿之名,以魔法师之共识,你们的行动拯救了晨露城,谱写了魔法史册上未曾预见的篇章。特授予‘大魔法师’之尊衔。此乃凭证,亦是责任。”
阿吉沙激动得满脸通红,看着胸前那枚徽章,感觉像在做梦。今我则显得平静许多。
责任?她心中并无波澜,一个靠着骗术和急智混到这份上的她,该负什么责任?
授衔仪式后,那位为首的大魔法师沃特尔,晨露城水魔法圣殿的执掌者,单独留下了今我。
穿过仍残留着水渍痕迹的市政厅回廊,来到一间僻静的偏厅。厚重的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声音。室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
“圣殿对你的魔法很感兴趣。冠军的奖励,是通往任何一座城邦的通行权。圣殿期待你的选择,以及……你未来的道路。”
沃特尔似乎意有所指,审视着今我平静外表下的每一丝细微波动。这位水魔法圣殿的执掌者,对眼前这位以匪夷所思手段解决灾难的大魔法师,充满了探究与拉拢之心。
“圣殿需要你的力量。”沃特尔探究了片刻没探出什么来,决定开门见山,“你的魔法天赋,在未来的动荡中,将是晨露城,乃至整个魔法界不可或缺的力量。留在晨露城,你将获得远超你想象的资源与地位。”
今我心中警铃大作。留下?在一位真正的大魔法师眼皮底下?她的那些障眼法就像晨露城每天的雾,太阳一照就散了。而额头上那被龙吻烙印的位置,提醒着她另一个更迫切的召唤。
她需要筹码,需要转移沃特尔的注意力,更需要验证那个梦。
她抬起头,抛出了一个在沃特尔看来石破天惊的要求,“我有一个请求。”
“哦?”沃特尔微微挑眉,示意她说下去。
“能让我看一眼晨露城的龙吗?”
空气仿佛凝固了。
沃特尔脸上的表情没有出现今我预想中的震惊——如今我;或恐惧——如那些民众。反而是不可思议。
也没说出比如“你疯了?那是禁忌!”之类的话,沃特尔只是重复了今我的要求。
“看一眼龙?你为什么会对龙感兴趣?”
他的重点,不在于龙的可怕,而在于今我动机的离奇。一个大魔法师,不去继续钻研魔法,不去攀爬权力,却对恶名昭著的龙产生了兴趣?
今我能感觉到沃特尔目光中的审视。她不能退缩,也不能给出任何可能暴露真实意图的解释。她只能将这份“兴趣”推向极致,推向一种可能被误解为狂妄的追求。
“我就是对龙感兴趣。”今我的回答简洁直接。她迎向沃特尔的目光,调动着自己的情绪,渴望在自己的眼睛里燃烧出光芒。
“它存在,它强大,不是吗?”她巧妙地引导着。
沃特尔似乎理解了什么,一种远超今我预期的理解。
“看来,你的野心,比我想象的更加宏伟。”他站起来踱了两步,目光投向窗外,望向了更遥远的地方。
“被十二座魔法城邦拱卫在中央的中心城?盘踞着传说中的伟龙。她并非被囚禁的可怜虫,而是掌握了魔法权柄的存在,是世间一切魔法流淌的源头与终点。她的意志……便是魔法的律法。”
中心城!伟龙!魔法权柄!掌握世间一切魔法!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敲击着今我。这比梦中模糊的指令清晰了万倍!目标找到了,伟龙,只有拥有如此伟力的存在,才能实现她的梦想——将她变成一条龙。
她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极致的渴望找到了出口。沃特尔将她的颤抖解读为另一种情绪——对至高力量的觊觎。
沃特尔的目光重新锁定在今我身上,那眼神里也掺杂着兴奋,乍一看和今我同源。
“屠龙。”他像吟诵咒语一样吐出这两个字。
“很好,你是要去屠龙。的确,这是通往魔法之巅最直接的道路。屠杀了伟龙,便能夺取她掌控的魔法权柄,成为新的……神。”
他盯着今我,一字一句地问:“你问起晨露城的龙,莫非,是想以此作为试炼的磨刀石?为那最终的目标做准备?”
屠龙?夺取权柄?成为神?几句话让今我停止了颤抖,心情一下子平静了下来。
她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是的,我要去中心城。”这句话作为唯一的回复。
去变成龙——这句话在她心中。
沃特尔对今我这种默认的态度感到满意。他需要一个有野心有能力的魔法师。这样的魔法师,或许能在未来的棋局中,成为晨露城一枚强有力的棋子。至于晨露城这条龙……
“很好,”沃特尔带上了一丝赞许,“有如此志向,无愧于大魔法师之名。至于你想看看晨露城的龙。虽然它被封印,但以你如今的身份和目标,这个要求,可以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