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柳晏如回答,薛明溯像戏弄虫子一般观察她,“没有啊?那我来说吧。”
她勾勾手指,柳晏如站在原地,薛明溯却拽住她的胳膊,咧嘴,抬高声量:“羡司柳穗云,掳走薛家主母、四阶仙司薛咏之妻,于青州斗崇山上,被、截、杀。”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轻俏又愉悦。
柳晏如心一凛,不由得屏住呼吸。她没想到柳穗云还与薛家有这么一桩恩怨,若真是掳走,那柳薛家必有大仇,那柳穗云又怎么施救过薛让尘?以至于他知恩图报,转头收了柳穗云的女儿为徒。
对峙间,薛明溯疑惑地歪头,缓缓开口:“怎么样?这个故事有意思么?比所谓的为女采药坠崖身亡更有趣吧?”
柳晏如厌恶这种对死亡不屑一顾的口吻。
薛明溯如同一个冷漠的看客,随随便便评价着凡人的生死,眼中闪着那熟悉的异彩。
柳晏如扯开手,她看着薛明溯自始至终一副无所谓的神色,“你的母亲叫什么?她的结局呢?”
“……”
薛明溯五官一抽,她的笑意僵在脸上,良久,所有的情绪如潮水退去,她淡淡道:“死了。死了的人,何必提名字。”
“薛小姐愿意提‘柳穗云’,却偏偏要避开您母亲的名字,”柳晏如后退一步,双手放在身后,微微一笑,“恐怕她不只是‘被掳走’这么简单。”
“呵。”薛明溯重新笑起来,她的胸口起伏着,却轻幅度地摇头,像是在否定这个少女为了激怒她而做出的努力。她根本,不看在眼里。
可这哪里是不看在眼里的表现?
柳晏如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带着一种洞穿心脏的力量,“你以她为耻么?”
“还是说,”柳晏如歪头,模仿着薛明溯方才残忍的口吻,“她让你愤怒,她做错了事,她不配成为你的母亲,因为她,你如今才……”
话语未竟,薛明溯暴起,伸手朝着柳晏如的脖颈一抓,径直把她按在了栏杆上,“住口!”
柳晏如蹙眉闷哼一声,转而笑起来,她抬眸看着暴怒而狼狈的薛明溯,缓缓道:“因为我的母亲不是害她的人。她,是她的同伙。”
她看到薛明溯短暂的心神失守,更笃定,“薛副使,青荣君却跟我说,我母亲对他有恩——嗬——”
薛明溯狠掐住柳晏如的喉咙,言语的弱势让她对局面失控,转而要掌控对方的生死,她咬着牙将柳晏如狠狠抵在栏杆上,几乎想挤压走其肺部的所有空气,她大口呼吸着、笑着,嘴巴贴近柳晏如的耳朵,说:“差点忘了,你是柳穗云生下来的女儿。”
柳晏如感受到呼吸的薄弱,她的脸已经涨红,指尖却在袖中一抬,一丝灵息聚起,转而钻进了薛明溯的体内。
下一瞬,柳晏如被掼了出去。落地后擦地一丈才停了下来,她提前布了防护咒,没有伤到筋骨,但刚刚的窒息让她此刻剧烈呼吸,受刺激的泪水滚落。
耳边炸开薛明溯的声音:“是啊!就是你的好母亲,柳穗云,天资平平,甚至只是个低贱的羡司,不过是跟着一个低阶仙司拿到入薛府赴宴的机会,就生出这胆子!”
柳晏如诧异抬头,呼吸平复下来,却见着薛明溯上前蹲下来,后者脸上再次恢复了笑意,怜惜地伸出手,揩掉她的眼泪,用温柔的嗓音道:“柳穗云带走我母亲两次。死在斗崇山,的确便宜她了,但好在,她还给我留下了一个孩子……”
她似乎在模仿一个母亲,眸中沉落着扭曲的温柔,“孩子,你就等着,我来索命吧。”
薛明溯早就起了杀心,但此刻,她放过了柳瑛,轻跃下栏杆后,身影消失在人潮中。
穹幕已暗,月烟豁然贯入空中。戌时一刻。
柳晏如轻轻咳了咳,嗓子扯着疼,她拟要施法治疗,心念转时一顿。
柳穗云和薛家的恩怨,她要搞清楚。
她极快地飞身回到林堂熙郊外宅内,不少人白天逛累了回来歇息,周晴茵不在,但薛让尘在,他刚同几位羡司说完起外务安排,人还没走尽,一道身影略在屋檐,落在院中。
他抬眸一看,豁然站起身。
原本要走的许允风也是一惊,走过去把柳晏如扶住,说:“小友,你怎么……”
薛让尘一眼就看见了她脖颈上的淤青,又惊又怒,他快步走过来,声音沉冷至极:“谁干的?”
柳晏如开口说话,声音从喉管里挤出来,沙哑艰涩:“薛副使。”
许允风:“小友你怎么会撞上她?”
薛让尘唇线抿得死紧,气压骤降,沉着脸调动灵息为她治疗掐伤,说:“别怕,我既已知晓,就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先前她接近你,是我轻视后果,疏于防范,竟让她伤你至此。日后她再敢轻易接近,你不必顾及我,打她便是。”
恐怕没有日后了。柳晏如一顿,再道:“我说了一些让她……”
淤青已消,薛让尘收回灵息,斩钉截铁道:“无论你说过什么,这都不是她作为长辈对你动手的理由!”
柳晏如续言:“我和她聊起了我的母亲。”
薛让尘似有所察,拢眉看她。
柳晏如:“还有你们的母亲。”
“……”
他的动作没有停下来,取出一瓶舒缓的药水递给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她的话从来都是添油加醋,你无需理会,也不必放在心上,待我处理好此事回来,那些事,我都会告诉你。”
薛明溯此刻已经登船了,他不会再找到她了。
柳晏如点了点头,她会等着薛让尘之后的解释,在此之外,她说:“是我想起之前苏禀说的话,甩开大家去质问薛副使的。”
薛让尘:“……心是好的,但太莽撞了。”
他确认了她状态恢复正常,便把她交给了许允风照顾,匆匆离开。
许允风一切看在眼里,既心疼又愤怒,但不好开口骂,拉着她温声安慰了几句,柳晏如点点头,说:“我想睡一觉。”
许允风眼中又多了一份怜意,“我陪着你,你睡吧。别怕。”
……
戌时五刻。柳晏如走上小船。
今日不必打开船头尾的灯,庆典正值**,彩光、灯火相接,几乎亮如白昼。船娘默不作声,撑着船汇入船流,逐渐靠近对岸的幢幢画舫。
鸿明舫正如其名,以“孤鸿明灭”为意,以玄青色为主,船尾用银线勾勒着飞羽纹,船头微微上翘,如鸿雁仰首。
值此彩骨盛会,鸿明舫沿着飞羽纹路缀上彩骨花,其余的彩骨花,便尽数挂作窗边花帘。偶有风动,船身摇晃,远远一望,犹孤鸿掠过水面。
她们逐渐靠近明灭的鸿影。
戌时六刻。底层雅间。
熏香浥浥,彩骨花香浓郁扑鼻,掩住了绝大部分血腥味。
柳晏如抬脚迈过横陈于厚地毯的五具尸体,背上的霜信发出阵阵嗡鸣。
它已许久未痛快地杀敌,凌冽的寒意迸发,五人的致命伤源源不断地透出寒息,血液也停止了洇开。
她搜过五人携带的物品,无一例外,皆有一储存着秽息的储灵瓶,柳晏如翻入鸿明舫时,二人在尾舱、二人在前舱,还有一人在二楼露台,分别在布设阵法。
她一眼认出那是秽阵。
清正真的很喜欢布阵……或者说,薛明溯带的这一批人,很喜欢布阵。但若只是在这鸿明舫中布阵,似乎“不够”。
柳晏如身形掠过一、二层后,走至露台,露台斜上方的窗户大开,自内隐隐传来些许动静。
她握紧霜信。
……
声浪喧天,不知道又怎么逗乐了这群贱民。
薛明溯垂睫,看着两手间汩汩流动、乖顺听话的秽息,嘴角扯了一个笑。
这么廉价的欢乐,他们也愿意不远千里赶赴而来。一把枣花簪,能把人骗得带着同乡跋山涉水去赴死。真是……太好引诱了。
宿霄君曾问过她,为何总是要辗转折腾,明明可以一举杀尽。薛明溯不屑回答,在她看来,这个男人也不过是个时运尚佳的平庸之人,他走的路太顺了,他也该死。
薛明溯憎恶强者,厌嫌弱者。世界上没有哪条路属于她,选择清正,不过是目前最适合的路。
至少她能痛快一点。
秽息感应到她的操控,缓缓下泻,沿着阵纹周转,舱内四角各站一人,瞧见她的动作,一齐掐诀。
四角的秽息如游蛇般,徐徐汇向中心,薛明溯被它们簇拥着,眸光冰冷,恰如被朝拜的蛇王。
这一幕令她的属下激动不已,神色微动。
只可惜,她的封王时刻太短。一道银光忽然自她心口炸开,芒刺砸破秽息!
“坛主!”
伴随着尖啸声,薛明溯避退至窗边,眼中划过错愕的刹那,一道黑影进现,几乎着曳着一溜银河,以迅疾之势点过四个属下。
“……!”
薛明溯左手运功逼出体内的异息,右手拔出腰间弯刀,极快地朝来者甩出后,拔出另一把弯刀横在身前。
柳晏如挡下追袭来的弯刀,甫一荡开,弯刀回旋,稳稳回至薛明溯手上。
薛明溯双臂、双刃横前,缝隙间的面容一霎错愕,转而呵了出来,扬眉笑道:“阁下是……常音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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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昼中月(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