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扶摇书斋虽说近年落寞,在堂学子除了富家子弟挂着名号,唯有一些不知名的小生习课。但好歹也是我等年轻时曾向往的书香圣地,如今落在那江家小姐手里,怎的突然招揽了女子入学?扶摇书斋现世以来,唯有杨家那位是破例以女子身份入的学。”
“近日入学的女子名为陈词,前些时日女扮男装在清谈会上初露锋芒,可见其文章锋发韵流,确实是个好苗子。”
扶摇书斋不远处的茶楼,江扶风坐于窗处一角,旁桌两位文士打扮的男子对谈一字不落地拂过她的耳畔。
自那日江扶风于市井之中,为救陈词当众宣布其为扶摇书斋学子身份时,此事便无胫而行。一时城中文学百家众说纷纭,各持己见。
但江扶风听得更多的,是诸如张公子一派支撑的学者门客批判她借着书斋名气胡乱作为之言。
毕竟眼下她不但又开了先例收陈词入学堂,还广向京城招收学子,不限男女与家境。
“依我看啊,那江扶风就是把落败的扶摇书斋死马当活马医,趁机造势。她还当真以为这天底下的女子都和杨氏一样才惊四座?招揽女子入学本就是个笑话!”
不出所料,对桌的他人握着茶盏,毫不掩饰他对于江扶风此举的驳斥。
江扶风已是冷眼旁听了许久,始才接过了那对桌之人话茬,“敢问这位公子,现如今京城里女子入私塾者有多少呢?”
男子扫了她一眼,“自然是少数,除了书香门第与官宦世家,女子能识得几个字便已不错了。能入私塾的少之又少。”
“既然女子入学便已是凤毛麟角,世间大多女子皆没能授之以学,公子何来天下女子皆无才之言论?难不成男子都像公子这般的男儿郎,入学前就天赋异禀,学富五车?”
江扶风话毕,又再缓声补言:“这样的奇才,百年来我好像只听闻陆恒一老先生曾收教过一位,而那奇才也不幸夭折。”
陆恒一,在江扶风所得的记忆里,他是曾于扶摇书斋任教的老先生。京中多数有所作为的才子皆受过其教诲,他在这些文学大家里地位极高,却因多年前扶摇书斋易主而辞去职务隐遁山林中。
江扶风的嗓音虽不大,却于这茶楼喧杂中尤为清晰,不过短短须臾便有数道目光落在她身上。或审视的,或好奇的,而更多的是闲来无事,欲瞧此处热闹的。
听闻江扶风话中意味,男子面色难堪起来,此处茶楼本就是文人墨客常歇之所,眼见着他面子有失,索性便选择了闭口不言。
而偏偏不远处的角落里,一苍老的声音徐徐传来,“男子习书练文考取功名、效力朝廷乃天经地义之事。女子入学有何之用?像那杨氏才女还不是嫁人育女,最后什么也没留下,一把火烧尽毕生文章,落得个早逝的结局。”
一众皆往角落探去,却是唯有一道背影安如磐石,坐于桌边慢悠悠地抿着茶。
虽是相隔有一段距离,江扶风将老者的语气听得分明,尤其是在提及杨氏才女时,颇有几分怀憾与隐晦的气恼。
系统的声音恰在此时提示着她:【宿主,我探测到此人来头不一般。】
江扶风颔首:“他把话说得激进,但其实他的观点着重处都落在了后半部分对于杨氏才女上。所以说,我猜他应该是因为杨氏才女一事才生出前面带了些偏执的观点。”
江扶风起身,依着文人间所行的敬礼朝老者作了一揖,“先生虽是言语里瞧不起天下女子,但终究是对杨氏有所认可。既然才女能出第一个,便能有第二个第三个继往开来。凭什么前人未能完成之事,前人不曾走过的路,后人不能辟出一番天地?”
茶楼一时静了几分,一众纷纷望向此番语出惊人的江扶风,江扶风见势续道:“扶摇书斋自成时便有立学宗旨——揽天下才士,容千秋笔墨,开万世清明。我想问在座的诸位,招收女子入学,究竟是如何破坏了老祖宗的哪条规矩,如何有诸般不妥?”
话音方落,席间私议连连,却是一众书生面面相觑,难有一人提出异议。
那老者慢慢起身转过面,只见清瘦的面容上一双眼矍铄无比,他端详着江扶风良久,“你想开创新的道路,这很难。”
江扶风罔顾着四处之言,定定地望着老者,“世上所有的东西,总有人要去开这个先例,而不能因为没人走过这条路就否认它的存在。十多年前有人失败了,也不能因此否认它便不可行。总要有无数次的试错,才能找到最好的那条路。”
老者神情恍恍地听着江扶风的话,其投望过来的目光深邃,又好似并非在看江扶风,而是在遥想着什么。
“小姐,不好了——”
忽有一丫鬟跌跌撞撞地闯进茶楼,朝着江扶风焦急喊道:“张公子联合了城里的私塾找上门,全在扶摇书斋抵制小姐招收女弟子!”
江扶风匆匆赶回书斋时,门处已经挤满了人,吵嚷的声音里大多是征讨她的话语,引来了近处好些百姓围看。
江扶风心知肚明,那日让姓张的纨绔没讨得好,之后肯定会报复于她,而他联合的这些私塾,不过是自己这招收学子影响到了他们的利益。
“张公子,朝廷有哪条律令不允许我书斋收女弟子?”江扶风高声问着带头的人。
却见张公子冷冷地应道:“江小姐,你以为拿朝廷律令就能压倒我了么?这京城中私塾众多,各自有着业内规矩。我体谅江小姐从前不曾打理书斋,今日便带着众私塾的先生们前来,教教江小姐何为规矩!”
江扶风抱着臂,扫视了一眼张公子身后的私塾先生,“你们所谓的招学规矩,难道不是比谁的学钱交得多,谁家里的官大么?扶摇书斋自古以来就不拒寒门不设门槛,诸位先生想必也有从扶摇书斋里走出的,难道还不清楚扶摇书斋的规矩吗?”
似是被言中了心坎,江扶风见着其间好几个老先生不自然地垂下了眼,侧过了微红的面。
反是张公子仍是一副飞扬跋扈之样,“少强词夺理!试问京中办学堂这么多年来,何曾像你这般广招女弟子?先祖列宗与圣贤什么时候倡导过女子入学?相夫教子才是女人的归宿,什么时候轮得到女人来提笔弄墨了?”
听罢江扶风未反驳,只是抿嘴抹开一笑,两眼弯如月牙,让张公子看得心头发瘆。
旋即江扶风朝向前来凑热闹的百姓,问道:“各位,今日张公子带着人来拆我招收女弟子的台,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当真是为了从前的陈规旧训,来制裁我这个出格的人吗?”
江扶风讽笑着,轻飘飘地道出让在场之人皆色变之话:“他们是在害怕。”
“自古女子被认为是男人的依附品,就像张公子所言相夫教子是女子正道。但如果女子和男人一样,有识文断物的本事了,有了不亚于男人的文采才学,她还会唯唯诺诺一生,甘愿当个依附品么?所以他们来抵制我,不过是害怕女子入学,学了知识而变得聪明,变得有远见有真知,从而脱离他们的掌控。”
紧接着江扶风不顾一众各异的神色,言辞赤/裸地大胆陈述着,“现如今我作为扶摇书斋的主人,招收女弟子便还有一层用意,那便是希望全天下的女子能够拥有清醒独断、自主选择的权力,读书与否、嫁人与否,这些东西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掌控在你们自己手中。即便生在这个身不由己的时代,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起码你们的灵魂是独立自由的,而不是男人们的依附品与工具。”
百姓中不少女子听了此言,皆是抬头看着江扶风,眸中微亮。
张公子当即高呼指着江扶风:“妖言惑众!来人,快把这人抓起来!本朝有法,当街惑众者当押入大牢问审!”
其手下撩起衣袖向着江扶风欲动间,一苍劲的嗓音穿过闹哄哄的人群,“我看这就不必了吧。”
众人纷纷回头看去,江扶风便见此前在茶楼闲坐的老者出现于此。他缓步从不远处走来,走得极慢,目光落在近日才被江扶风修缮好的扶摇书斋的牌匾上,一时杂糅了诸多道不尽的情绪。
“这不是陆恒一老先生吗?”
围观的人群里不知谁这般轻呼了一声,旋即两相窃窃之语便如拍上岸的浪,阵阵覆过书斋门前。
“听说老先生当初离开扶摇书斋,走得非常决绝,连着书斋内亲笔题下的诗文都一并撕毁了。”
“老先生好多年都不曾现世了,一直隐居山林清修不问世事,怎的今日会出现在扶摇书斋?”
“该不会是这书斋新主人招收女弟子的事情把老先生也惊动了,让老先生想起了曾经的得意弟子杨氏……”
纵然他已是须发皆白,身形佝偻,但聚集在此的私塾先生与书生文士尽数让开了路,并向着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躬身作礼。
他即是曾经闻名杏坛,桃李满道的先生,陆恒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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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招女(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