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摇书斋前,微暗的天光倾泻,落在江扶风苍白的面容上,而那双眼流露出强硬之色。
“既是府尹大人的命令,草民定当全力配合。但想必大人也知,乡试对于每位学子至关重要,这般轻易剥夺乡试之权,无异于断送我书斋学子前程。”
“皇上格外重视当朝科举之公平,亦看重京城中的每一位才子。大人也不想今年的乡试里徒生事端,让本该入围春闱的才子,因一点小事故失去机会吧?”
江扶风沉声说着,虽是嗓音虚浮无力,却是切中要害,“再将话说开些,此番罪名在于扶摇书斋,若这些学子以个人身份参考乡试,这又有何差别呢?大人以身持中正,莫要因小失大,毁了他人仕途。”
府尹一时为之色变。
这是挑明了的威胁,届时正如江扶风所言,他日这其中若有人中举平步青云,今日这百般为难扶摇书斋之事定会如鲠在喉。
倘若这是一般的私塾放言,府尹还不必放在心上,可这是扶摇书斋,即便式微,眼见着这数月来的发展,又有晋王府的支持,谁人也不敢小觑。
眼见着府尹被江扶风话头噎住,江扶风稍放软了姿态,缓声续道:“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若是有这等事误了大人年终考核,引起些不良反应就不好了。毕竟这京中,依旧是读书人为主的京城。”
“那依江少主所言,此事如何处理?本官也需得和上面一个合理的交代,还望江少主不要为难本官。”府尹盘算间,已是给了江扶风很大的让步。
“该查的便查,扶摇书斋会全力配合,且期间学堂暂休授课,学子不得回书斋。有什么需要之处,大人随时可以召草民盘问。”
江扶风紧紧攥着木杖,挺直了脊背,尽量不让自己因伤显得柔弱可欺。
“但草民希望大人能在下月前完成盘查,若是无罪,便莫要强行拖延,制造出什么罪名来。大人知道,草民向来说话直,不怕得罪大人,也不介意背上什么罪名,说到底我一个小女子的命算得了什么?但下月的乡试资格,扶摇书斋的学子必须有。”
府尹应了江扶风的话,随后带着一应官兵于书斋里行搜查之事。纵然他心里清楚,这搜查也是为配合着上面指示的表面功夫。
几日秋雨过,稀稀疏疏的枯草倚着风,扶摇书斋比从前更添几分冷清。
江扶风因伤不便坐马车回柳府,近来暂居在了书斋处,而柳臣除了为其换药之时会来书斋,其余时间皆不见其影。江扶风约莫着他在忙什么事,但也如常未多过问。
趁着一日雨歇,地面湿滑渐褪去之时,江扶风被丫鬟搀扶着慢悠悠地出了门,信步来到扶摇书斋近处的茶楼。
此座茶楼正是江扶风的外祖父所持,与着书斋一同而设,为接待来往书斋的文人墨客,也便于时时为这些才子举行集会。
自江扶风穿越至此,除了原主所带的一些模糊且零散的记忆,她对这外祖父并没有什么印象。只知杨时琢在嫁人前便脱离了杨家。
而上次她来此处偶遇陆恒一老先生时,她的外祖父杨弄璋并不在茶楼里。之后几次拜访,她也无缘见着面。但无论是为着扶摇书斋日后的发展,还是为了进一步调查母亲的死因,她必须迈出这一步。
“姑娘,您又是来找我家老爷的吗?真不巧,老爷一早便出门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了。”一来二往,茶楼的小二已是认得了江扶风。
但江扶风并未表明身份,只是每每言之于小二,“我看这茶楼装修得颇为雅致,尤有文人风骨,便想见见你们茶楼的主人,想必也是个风雅先生。”
此番江扶风已是轻车熟路地步至窗边一桌坐下,“无妨,我本就是闲来茶楼坐坐,就等到你家老爷回来吧。”
“这……”小二面露为难之色,江扶风见其犹疑的模样,便知她见不着外祖父,多半原因是他不想见她。
“茶水钱,我照给。”
江扶风吩咐着丫鬟给了小二钱,他断没有赶客的理,是以小二提来茶壶,又再悻悻忙于别处了。
【宿主,你的母亲在嫁入江家前就和杨家断绝了关系,即便茶楼书契在你手上,但这么多年一直是杨弄璋经营这茶楼。你确定他会见你?】系统问道。
江扶风依着窗棂,遥遥看着长街处的人影纷往,喃喃自语道:“且说这三顾茅庐才具有诚意,但奈何眼下也未至冬时,京城无雪,纵然我欲效仿先人而表诚心,似乎也没有此等机会。”
“江少主莫不是抬举了杨某,杨某何德何能,要江少主三顾茅庐?”
一个苍劲有力的嗓音从茶楼另侧传来,江扶风闻声看去,来人须发花白,身着朴素葛布衣衫,袖口半挽,手里提着一个鱼篓。
江扶风当即撑着桌面站起身,朝杨弄璋行了一个晚辈礼节,却不想杨弄璋侧过身,将鱼篓随意掷于墙角,并不受她的礼。
“这世上斩不断割不开的,唯有这血浓于水的关系。外公又何必如此?”她问道。
杨弄璋面无表情地端详了她一番,“听说前些日子江少主受了伤,不必为我这个老头子拘礼了吧。若是江少主回去出了什么状况,杨某可担待不起。”
江扶风巍然不动,接着却是问着杨弄璋:“外公究竟要和母亲怄气到什么时候?母亲走的时候,就只有我一人日夜守在母亲灵台前,之后直至她入土,您都没见过她一面。如今人已经走了,再怎么计较还重要吗?”
杨弄璋不耐烦地摆摆手,并唤来一旁的小二,“我说了,我杨弄璋这辈子没有女儿,更没有你这个外孙女。来人,送客。”
“抱歉,外公,今日我不能走,我必须和您谈谈。”江扶风顺势从怀里拿出茶楼的书契置于桌上,态度坚决。
她本不想用书契来要挟杨弄璋的,毕竟好歹血缘关系尚在,二者也算是一家人。但杨弄璋实在太过于固执往事。
“你是在威胁我?”杨弄璋眼中隐有怒意。
“不,我只是想和您坐下来好好交流罢了。”
江扶风摇了摇头,指腹摸索着书契的封皮,叹声说道:“我知道茶楼是您毕生的心血,如今还留有原样,皆是您苦心经营的成果。这书契,我会原封不动地归还于您,但在此之前,我希望我们能好好聊一聊。”
不料杨弄璋油盐不进,只听他冷哼一声,“我已是半截入土之人,你觉得我会在乎这些东西?茶楼你想拿去便拿去,我可以收拾东西走人。”
江扶风捏着书契站起身,移步至杨弄璋身前,低声将语速放得极缓,逐个字音咬得清晰,“母亲的死,与党争有关。”
却见杨弄璋脸色一变,那原本满不在乎的眼神猛地聚焦盯着江扶风,隐有浊泪泛于微红的眼眶里。他微躬着背,一把按着江扶风的肩头,声线颤抖地问她:“你还知道什么?”
“外公终于愿意和我相谈了么?”江扶风侧过头顾着人多眼杂的茶楼四处。
杨弄璋即刻会意,深吸一口气后稍平复了心情,招呼着江扶风往楼上而去,“去我的静室吧。”
待入了静室,屏退左右后,江扶风单枪直入地挑开了话,“之前我整理母亲遗物的时候,发现母亲留下的东西并不多,但无一例外的是,母亲生前所有书稿尽数焚毁,没有留下一言一辞。”
“所以你便猜测时琢是因党争而死?烧掉书稿,也是为了一并毁掉什么机密?”杨弄璋煮着茶水,话语平静,此番他已按捺下了起伏的心情。
“不止如此。当今朝局的党争是为睿王与晋王为夺嫡挑起,我重营扶摇书斋时,因有不少晋王的助力,还未至乡试之时便被睿王一方设计打压,甚至是要我的命。”
江扶风理着思绪,向杨弄璋点名其中利害,“而当时的母亲,亦和我现在一般。但她那会儿手握的是炙手可热的扶摇书斋,人才辈出,每逢春闱上榜者不胜枚举。我若身为掌权者,会甘心这块肥肉不归属于我么?”
“但说到底,这些都是你的猜测。”杨弄璋并不完全听信她。
“外公,有一点一直是您忽略的。”
江扶风加重了语气,“母亲是在您身边长大的,即使后来她的选择与您设想相悖,但她究竟是何样的人,会有什么样的想法,您难道不清楚吗?”
“我……”杨弄璋久久不语,他握着滚烫的茶盏,被灼得发红的手却依旧攥得极为用力。
“我就是太了解时琢了,所以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没有想通。索性啊,到后来都归结于她为了一个男人冲昏了头脑,一时的愚笨让她铸成后面的错果。”他哑然道。
“您会这么想,是因为外界之言都是这样说。久而久之,您自然就信了。”江扶风说道。
毕竟杨时琢故去这么多年,从未有人质疑过她的死因,连着与她共居同屋檐的江父也未察觉什么。
而杨弄璋失魂落魄地晃着头,“不……不是这样的。我之所以会信,是因为时琢留了一封遗信给我。”
江扶风循着杨弄璋的动作探去,一陈旧信笺从其手里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