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梅外婆家的院子里种着一棵桃树,外婆说是姜梅妈妈小时候种的。外婆告诉姜梅,等桃花开了,她就接妈妈回来住一段时间。
于是从那天开始,姜梅就一直期盼桃花赶紧开。
她才发现自己竟然这么期待见到妈妈。在还没有来北方之前,姜梅一直觉得自己是怕对方的。毕竟,幼年时,对方留在她脑海里的记忆,总是歇斯底里,狰狞恐怖的。
姜梅做梦都还记得爸爸一句句的谩骂:“疯婊子!”
“你妈妈就是个疯子!”
“你们娘两都是疯子!”
“总有一天我要被你们两个疯子害死!”
以及妈妈躺在地上,那仿佛地狱爬出来的面色。
……
是的,姜梅的妈妈是个疯子,就被关在青水市最著名的精神病医院里面。
可是,姜梅觉得,那是她的妈妈,不管过去的记忆如何,她还是很想,很想见到她。
姜梅一边期盼,一边又忍不住害怕,那段时间做梦都会从梦中惊醒。好像永远都无法真正开心不起来,只期望那天快点到来。
可是北方的雪季好长啊。姜梅等了好久,才终于等到雪化,桃花却迟迟不开。
这之间还发生了一件事情,班主任王春桃找姜梅,问她愿不愿意代表学校去市里参加数学竞赛。
以前在杭城,学校数学成绩好的特别多,而且大家的成绩咬的特别紧,每次有什么比赛同学们都是抢着去,所以,每次比赛的资格都是需要主动争取来的。姜梅从来不是个愿意去争取的人,比赛的机会自然轮不到她。当下,她下意识就想要拒绝,可是王春桃却说,这次比赛全校一共三个名额,只有数学前三名才能去,按理说,姜梅没在学校参加过考试,是没有资格的,还是她看到姜梅以前的成绩不错,特意向一班的程老师替姜梅争取来一个机会。
她那些话,姜梅唯一听进去的就是数学前三名,以及一班。
这些天,姜梅熟悉了学校后,也去学校的公告榜上看过。全校第一名就是宋彦巍。他上一个期末考试的数学成绩是满分。
就跟秦飞飞说的一样,他长得好,成绩也好,家庭也好,在学校特别特别受欢迎。他的存在好似在向他们这些还没走出学校的学生们提前公告,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
可是姜梅没有嫉妒,没有怨恨,当然,她跟秦飞飞那种觉得没必要不同,在看到那些的当下,她心中还是出现了一丝情感,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悲伤。
好似看到一条无形的长河横亘在他们中间,她终其一生,耗费多大的力气,都无法跨越。
公告榜上有贴优秀学生风采。第一张照片就是宋彦巍。这所学校没有硬性穿校服的要求,照片里的少年穿着简单的白色短T,一头金发剃得特别短,几乎要贴到头皮,显得皮肤格外的白,那对眼睛又是明亮的漆黑,纤薄的内双眼皮到眼尾微微分开,上扬着看着镜头,充满了一种无所畏惧的挑衅。
当时姜梅偷偷用手机拍下那张照片,当下也在王春桃说只有前几名可以去参加比赛时,悄无声息按耐下心中的激动,故作镇定地点头,说:“谢谢老师,我去参加比赛。”
即使那么远,也想要试着去靠近。即使是靠近也明明会胆怯地不敢对视,不敢说话,甚至连呼吸都会放慢好多,可还是会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假装路过他的世界。
也许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发现,可她还是甘之如饴。
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秦飞飞在得知姜梅被选为数学竞赛参赛人员后,高兴的直接跳起来。
“小梅子,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你真厉害啊!”她用力抱着姜梅。
姜梅不像她那样情绪外放,拥抱也不自然。
姜梅有些僵硬地在她怀里扭了扭,说:“只是一个比赛而已。”
她却说:“什么叫只是个比赛而已,你知不知道,整个初中三年,参加比赛的全都是一班,你是唯一一个平行班的学生。你已经在我们平行班出名。”
她总是喜欢夸张。姜梅这样想着,却在下课时看到好多学生站在教室外面看。
姜梅开始还不以为然,直到秦飞飞说他们是来看她的。
她整个人僵住。十五年人生,她从来不是这个世界的中心。
即使有时候她有偷偷幻想过自己是某个故事的主角,但也在看到那些上台发言的同学;那些穿着公主裙被朋友围着夸赞的同学;那些被父母开车接送的同学后,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真的很普通很普通。
普通到丢进人群中,就像沙子落入河流,一下子消失不见。
那一刻的关注让她惶恐。
甚至还有男生直接跑进班级,来到她的座位面前看她:“你就是姜梅?听说你数学成绩都赶上彦神了,牛逼啊。”
“你们南方的老师是不是比我们这边厉害一点啊?”
“你以前参加过比赛吗,拿过奖没?”
“姜梅,你有男朋友吗?”
……
姜梅诚惶诚恐,拉着秦飞飞躲到厕所。
秦飞飞笑她胆小,一边又说:“真好啊,你可以跟宋彦巍一起参加比赛。我好像记得去年参加比赛的学生都是坐一班班主任的车,一个车里耶,说不定还能挨着。”
她的话让姜梅短暂忘记惊恐,开始一边期盼,一边又有些羞怯。
跟他坐在一辆车里啊。
其实也不是没有过接触,可是当她内心那个秘密越按不住,这之后的每一次接触就好像越弥足珍贵,也越发能够跳动她的神经。
她的一颗心啊。
这时候一个洗手的女生看向这边。她先问姜梅:“你是姜梅啊?”
不给姜梅回话,她又淡淡说到:“宋彦巍才不会参加这种比赛,他以前就从来不参加这种比赛。”
说完,她丢给姜梅一个略带鄙夷的眼神,然后转身,扬长而去。
“我操,什么态度啊!”秦飞飞在她身后冲她一阵张牙舞抓的比划,一边又对姜梅说,“那是一班的许妍,她的数学是第四名,你不去,她可能有机会。”
姜梅却没有心情听这些。
宋彦巍不去?她满脑子都是这个想法。
她好似一个膨胀到最大的气球突然被松开了气口,一瞬间就蔫了下去。
秦飞飞没注意到她的情绪变化,在一边自顾自地说:“对不起啊,我忘记了,宋彦巍以前好像就不怎么参加学校的活动。哎,我以前也不关注这个。”
姜梅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
耳朵突然开始发烫,她欲盖弥彰地补上一句:“可惜不能跟他比一下了。”
秦飞飞冲她竖起大拇指:“不愧是你啊小梅子,美色在前,你也只想着跟人比成绩。”
姜梅的脸颊开始发烫。
姜梅,你可真虚伪啊。她在心里暗暗骂自己。
还好,学生们之间的热度事情总是过眼云烟,到了下午,大家又被新的事情吸引注意力,也没来看姜梅这个拿到参赛名额的平行班同学了。
姜梅乐得清闲,心中那股失落感却也按不住。
好像满心期盼的事情,最终发现不过是自己的一场臆想。
她甚至有点想哭。
浑浑噩噩上完一天的课,放学后,等同学们走了,她还是收拾好书包,乖乖往一班的方向走去。
她答应了班主任,也不敢临时变卦。
太阳早就落山,今天的天空暗沉沉的,一阵凉凉的风动学校回廊上的树,同学们三三两两离开校园,空气中有股淡淡的草叶的清新味道。
春天真的来了。
姜梅一步三磨蹭,终于还是走到一班门口。
教室里只有程老师和一位男生,果然没有他。
即使早已知道结果,却还期盼着意外,可是意外没来,姜梅耸拉着肩膀喊了声报告。
程老师抬头看到她,笑着说:“姜同学,我刚才还在跟孙同学说你的解题思路呢!快进来。”
姜梅走进去。程老师说:“你自己找个地方坐。”
姜梅乖乖坐在那位孙同学后面。
对方是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生,见她坐下后,回头对她笑着说:“你好,我叫孙进学。”
姜梅不自然地点点头,说:“姜梅。”
孙进学打完招呼就回过头去又低头写练习题去。
身后响起一阵拖动椅子的声音,姜梅想应该是另外一名参加比赛的同学到了,没有心情回头。当然,她也不是个会去主动结识人的人。
程老师笑道:“你们三排排坐呢?坐一排来!姜梅,你挨着孙进学坐。”
姜梅便拿起书包,坐到了孙进学旁边。
接着身边响起拖动椅子的声音,那名同学坐到了她身旁。她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莫名熟悉,潜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接着当场傻在原地。
宋彦巍!
他忽然出现,一手撑着下颚,姿态懒散地坐在她身旁,灿金色的碎发下那对黑眸映照着窗外的夜色,折射出一丝神秘的深邃,仿佛漫不经心就能望进人心里去。他的眼底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见姜梅看过去,他说:“怎么,看到我很意外啊?”
语气是一如既往的顽劣。好似捉弄人之后的得意。
姜梅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呆呆啊了一声,心想他为什么会觉得她会意外,就听到另外一边传来孙进学震惊无比的声音:“我操,彦哥,你不是说你不参加比赛吗?”
哦,对,他跟孙进学是同学,所以那丝捉弄的笑是对着孙进学的。
姜梅忽然有点失意,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开心。
他来了,在她希望落空,不抱有任何想法之后!
分明他来参赛这件事情并不是专门为她,可她却像是突然得到一块糖,连舌尖都甜了起来。
但随即而来的又是一阵紧张,她后知后觉,此时此刻,她正被他跟孙进学夹在中间,只要轻轻一动,她的衣服就会摩挲过他的衣服。
“我为什么不能来?”他在回答孙进学的话,因为隔得太近,他说话时的温热气息轻轻飘拂过她的脸颊,她闻到了一股浅浅的薄荷的清凉味道,喉咙有点发紧。
孙进学说:“你不是从来不参加这种比赛?”
宋彦巍说:“我开心,不行?”
孙进学苦着一张脸:“那我的第一名不是没希望了?”
宋彦巍笑了一声,说:“你这话,没把我们这位小同学放眼里啊?”
小,矮,瘦……那些以前在姜梅听来刺耳的字,从他嘴里出来,没有半分的恶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也说不清的情愫。
姜梅感觉自己像是被逗弄了,耳朵在极速升温,血液沸腾着好像都要冲着头皮出来了。
她嗫嚅半天,最后只能对程老师说:“老师,我能不能换个位置?”
程老师闻言,说:“宋彦巍,孙进学,你俩快别聊了,都给姜同学聊社恐了!姜同学,你别介意,我们班学生都这样。位置就别换了,你们这样坐,我讲题也不用太大声,省力点。”
姜梅:“……”
程老师讲了将近一节课的解题思路,大部分时间姜梅都没能集中精神去听。她总是会时不时就将注意力放到宋彦巍那边去。
他拿着一支笔在纸上写写画画,看起来很认真,实际上其实是在乱画。
他先是画了一只小猫——说实话,他的画工真的不怎么样,姜梅认了半天才认出那是一只趴着的小猫咪。
过了一会,他又在猫咪的怀里画了一颗蛋——姜梅原本以为是一颗球,直到他在蛋上面写了个“蛋”字。
姜梅:“……”
过了一会,他又在猫咪旁边画了一只乌龟——姜梅开始以为那是狗,直到他在乌龟的壳上写了个“龟”。
“……”
不得不说,他的字写得还挺好看的,龙飞凤舞,又不会特别潦草。跟他的人一样,十分有个性。
两只动物抱着个蛋,这画说实话,挺奇怪的。
没想到他还是个天马行空的男生,姜梅正想着,他突然在那只猫的头上写了个“王”字。
姜梅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那也许不是猫,而是一只“虎”!
就在姜梅被这一通怪招打开任督二脉的瞬间,他刷刷刷在那副“世界名作”下面写上了一行字:“乌龟王扒蛋”!
“……”
姜梅顿了顿,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听到笑声,少年回头看向她,眼底带了一丝玩味。
姜梅后知后觉事情不对劲,下一秒,程老师就叫了他们的名字:“宋彦巍,姜梅,你们干什么呢,站起来!”
程老师似乎有点老花,一边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一副细框眼镜戴上,一边看过来。
姜梅跟小偷被抓住似的,咻一下站起身,宋彦巍则是慢悠悠站起身,手已经悄无声息将草稿纸翻了个面。那一面上密密麻麻,竟然都是公式。
他一脸无辜:“没干什么啊,老师。”
程老师看了眼他面前的草稿纸,又抬头一脸疑惑看着姜梅:“姜梅,不是他逗你笑?”
不给姜梅回话,宋彦巍就说:“老师,你凭什么怀疑我啊?”
程老师横他一眼:“人好好的学生,除了你不着调还有谁不着调?”
宋彦巍一脸委屈:“老师,你冤枉好人,我委屈死了。”
语气里倒是听不出半点委屈。
程老师白他一眼:“差不多行了你,坐下吧,坐下吧,你们好好听,这解题思路到时候比赛肯定会用上的。”
姜梅这之后就不敢再走神了。
只是以前每次被老师点名叫起来总是会忍不住羞愧,这一次也不知道是不是宋彦巍那一阵耍宝,她竟没有那种感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趣味。
这时候她才发现,原来宋彦巍平时也带了同龄人的调皮,那种不会过度的顽劣让他也显出一丝可爱来。
姜梅忍不住发散思维,要是听到人家说他可爱,他一定会冷着脸让对方滚蛋吧。
一想到他那副嚣张跋扈的样子,她又忍不住想要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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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讲完,把宋彦巍叫去办公室,让姜梅跟孙进学可以走了。
姜梅还以为老师还是因为刚才的事情,就听孙进学说:“老师估计又去叫他一起商量马上月考的题目了。”
姜梅一脸惊讶:“月考的题目?”
孙进学一边收拾书桌,一边说:“对啊,厉害吧。他的数学成绩真的是我望尘莫及啊,有时候老师都得问他思路!”
说完,他又疑惑道:“诶,刚彦哥干什么了,你突然笑?”
姜梅忙摇头:“不是因为他。”
大概是她这个人看起来老实,孙进学也没怀疑。他推了推脸上的眼镜框,说:“也是,彦哥这人看起来很好相处,其实还是很有距离感的,想想也不会故意逗人笑吧。”
姜梅又愣在原地。
为什么他们嘴里的宋彦巍总是跟她见识到的有那么一点不一样呢?
她没过多解释,只是将那一段小插曲迈进内心,当成他们独有的片段。
孙进学又说:“那我先回去啦,你也早点走,外面下雨了。”
姜梅抬起头,看到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天,漆黑的天空下,正密密麻麻下起雨来。
她走到教学楼下,春雨如丝,将一排路灯照成毛茸茸的圆球。
以前读书时,其他同学都有父母接送,姜梅永远不可能有,所以养成了不管晴雨都带伞的习惯。
她正要拿出伞,忽然想起来,宋彦巍带伞了吗?
他那种个性的人,应该不会随身带伞的。
她想着,又将伞收进包里。
不想太刻意,但确实没有离开,只是站在那里,静静等着,盯着廊檐上低下的雨珠发呆。
不知道等了多久,肩侧忽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她荒忙一回头,看到宋彦巍从她身边冲进雨中。
细雨之下,他回头看她,问:“还没走呢?”
她来不及回话,他已经跑开好远。
他似乎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但还是回了一声好。他停了下,好像是笑了,接着转身跑开。
好似一阵风,来去无影,叫人心中一阵空落落的。
唯一留下的,大概是细雨下,他的一回眸,和那一个笑。好灿烂,比那金发还灿烂,就是带了点坏意。特别是配合笑意的还有雨水中最后留下的他那句“笨蛋。”,她不想记得。
姜梅带着一颗复杂的心情回到家,收拾书包时,突然在书包侧面的小袋子里看到了一张草稿纸。
是宋彦巍那张“乌龟王扒蛋”!
再次看到,还是让人忍不住想要笑出声。
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在画上加上了签名。就是有点费解的是,签名写在了前面,一眼看过去,就好像是:“宋彦巍乌龟王扒蛋。”
姜梅看着,终于没忍住笑出声。
笑着笑着,发现草稿纸的下面还有一句话,写着:虽然下雨,但要开心。后面还画了一个竖起的大拇指。
姜梅愣了愣,不知为何,忽然流下泪来。
好像这些天的担心,因为这张纸而一泻千里。
也许是她不小心收进书包,但就当他是专门安慰她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