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敬鬼神,重祭祀,拜关公的风俗可回溯到隋唐。
宋元汉人势弱,心理上极度渴望能有关羽那般的忠义之士横空出世匡扶社稷,因此崇关公尤盛,民间甚至直接将他称帝。
流衍至本朝,还有了文武关帝之别。
休宁县自古兴文,关庙供奉的便是一尊八尺正坐的金脸持笏文关相,与武人或寻常辟邪所尊红脸关公,很是不同。
二月二逢开春,二月三奉文昌,与春社不差几日,都在农耕、播种的重要时候,是以县人便将文武帝祭礼与社日祭并在一处,这也是县大人关庙躬耕祈福的缘起。
不料京都贵人突然来访,原本热热闹闹的“开春节”愣是整出了几分兵荒马乱的紧迫感。
旧俗讲究过午不祀。
可直隶徽州府治在歙县,府台大人吴遇一路跋涉,从临县赶来,时候已然不早。
眼看着日头将到正午,关庙正殿内,休宁知县方灼芝急得来回踱步,唯恐过了吉时,他一个安排不好,就惹得知府并贵人不愉,乌纱不保。
他的身后,老母鸡坠小鸡似的,一溜跟着县丞、主簿并师爷数人,远远瞧过去甚是喜感。
几人一会差人确认耕祭流程及一应筹备细节,一会打发六部房安排县内有名姓的乡贤、才俊并各学院学子点到,一会又唤衙役盘问安保情况。
说一句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也不为过。
只是忙到脚底冒烟,却没一个人知道,这惊动府台的京里贵人,究竟是何底细。
另一头,教谕领着几个皂役守在路口,遥遥望见知府的车轿,赶忙小跑着回禀。
方灼芝得信,急急从正殿一路颠颠着到右侧门,将车马迎了进去。
随后,关庙大门就被几个皂役牢牢守住。
顾悄等人虽与知府前后脚到场,却只能望着马蹄扬尘,苦逼兮兮地被拒在门外。
顾云庭与原疏面面相觑,双双垮下批脸。
好在一个皂役认出宋秀才,看似好心地替他指了条道,说府台大人先在正殿上香,与知县引荐贵人,尔后才去后院耕场行祭礼,一众学院书生,都安排在那边,他们可从角门刷脸进去。
宋如松拱手道谢,按着衙役指的方向,去了角门。
这处守门皂役倒是轻易放了人,却有几个门头出来,将人截在了过道。
宋如拿出几钱碎银子,恳请道,“还望几位通融。”
皂役这会却铁面无私起来,“县大人吩咐,这期间闲杂人等不许行走,祭礼后我自会放行。”
宋如松无法,只得退而求其次,“阁老家三公子路上不慎伤了手,可否劳烦差爷寻个人,替我等到山上清凉寺寻下玄觉禅师,讨一副止痛伤药?”
皂役这次接了银子,他抬头看了眼日头,眼珠子一转,“说什么劳烦,小公子这手可耽误不得。说起来也巧了,禅师这时候正在偏殿候着,我这就安排人领你们过去。”
偏殿在南,耕祭在北,确认几人跑一趟铁定赶不上观礼了,皂役也不端公事公办的架子了,他嘿嘿一笑,“宋秀才只管去,治伤要紧。”
两个门头得令出列,对着宋秀才拱手请道,“请宋相公随我们来。”
宋如松脚下一顿,片刻后神色如常领着几人跟上,暗地里低声嘱咐顾云庭和原疏,“你们几个等会找机会溜去后院夫子处,同夫子禀明情况。我带三爷去寻住持。”
顾云庭隐约察觉不对,看日头宋如松根本没有余裕带顾悄去看伤。
他知道今天对宋如松来说,是个难能的机会,执塾特意将他唤来,是打算亲自引荐给府台大人,入府台大人幕僚。
可这事显然被莽撞的自己,变相搅黄了。
他想说,他可以替他送顾悄,可反驳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在宋如松沉下来的眼神里闭了嘴。
他听到宋如松淡漠开口,“二爷,你不是小孩子了,该知道凡事有因必有果,今日我替你还了这个果,他日再有因,你须得自行承担了。”
这时的顾云庭,还没看出皂役门头之间的弯弯绕绕,只觉这话说得太重,听着甚至像划清界限的意思,饶是他自认为是个大人了,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宋如松却没心思理他,只叮嘱原疏道,“原七爷,这孩子就交给你了。”
原疏不笨,两头一合计,就知道宋如松这是骑虎难下,顺着皂役还能保他们几个,不顺着,指不定他们一行七个人,谁也进不去了。
他知道这时候不能添乱,宋如松这般安排,定有他的道理,便扯着顾云庭的手,在一个拐角处,生拉硬拽扯着他跑了。
那门头看了眼几人方向,打了个哈欠,皮笑肉不笑道,“宋秀才,我们也是受人之命,不好违逆。您看,是让我们搀着三爷走,还是您继续一道?”
这却是把话摊白了说了。
宋如松叹了口气,他轻轻将顾悄往上颠了颠,跟上了门头的脚步。
“三爷这是得罪了人?”长时间背着个近百斤的大活人,宋如松说话间,气息也带了丝轻喘。
他们心照不宣,等他们从西北角门绕到南偏殿,寻到禅师看诊敷药,耽搁下来,不说观府台耕作祈福,怕是府县大人接见学子的时辰都要过了。
无疑,有人在刻意阻着他。
顾悄抿了抿嘴,“我这样成天里斗鸡走狗的纨绔,实在不知挡了谁的道。”
嘴里虽然这样说,但他心里明白,出手的人,不是方白鹿,就是谢长林。
只是因由,他却委实想不明白了。
如同原身与这二人过节一般,叫人摸不着头脑。
“要不,宋师兄放我自己去寻吧?”
宋如松无声拒绝了。他知道这是顾阁老的眼珠子,要有个三长两短,六房交代不过去。
到了禅师候场的偏殿,二人再次被门口的小沙弥拦下。
那光着脑袋的小童奶声奶气道,“施主留步,师祖在与贵客礼佛,还望二位在此静心等候。”
“小师父你瞧,我们有人受伤了,可否劳烦通禀下?”宋如松请求道。
小沙弥却慌忙摇头,“贵人说勿扰,我不敢去!”
宋如松也不好与小童为难,“那你放我们去外间歇个脚,放心,我们定不会打搅他们的。”
小沙弥心善好骗,瞧着顾悄惨白的脸色,疼痛刺激下一直未消肿的眼泡,并右手伤痕累累的血痂,让开门叮嘱道,“阿弥陀佛,那你们轻轻的,不要惊扰师祖与谢居士。”
能请动高僧玄觉亲自下山,宋如松猜到来客身份不一般,可见到内门把守的两尊凶煞侍卫,他才彻底死心,歇了硬闯的想法。
将顾悄放在外厅座椅上,两人眼观鼻鼻观心老实候场。
心里念着“非礼勿听”,可内间谈话还是断断续续传入耳中。
客人声音清润疲倦,他问禅师,“昔日我读‘仰首攀南斗,翻身依北辰。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师父说空门亦无我,劝我多俯首,观芸芸众生,或有机缘可解孤寂。如今,我带菩提十三载,身在庙堂,眼落红尘,心却始终悬于旧题,只得再问师父,白首重来,大梦如归,镜花水月,是一是二?”
老禅师声音明净,闻言叹道,“谢居士,今时之心,合而成念。一念空时万镜空,一念起时繁花起。念空心正,念起愁生,是一是二,都在一念之间。”
“我亦想求个念空,奈何空门不渡我。”那声音低沉下去,隔墙都能共情到主人深沉的无奈。
禅师却呵呵笑了起来,“居士莫要与老僧说笑,白首重来,概因居士前尘未了,入空门岂不是蒙心自欺?虽说念起愁生,但居士若能在繁花丛里,捻起所求那一朵,届时无我可解,孤寂可解,悬心亦可解。不若此刻出门去,或许你的那朵小桃花,正开在风雪中,还需你将扶。”
这便是送客的意思了。
那人闻言,若有所觉,不确定地追问了一句,“可当年师父说,我缘薄……”
老禅师不得不为当年妄断解释一番。
“居士那年所求一签,签文云,‘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到如今更不疑。’若是求功名仕途,这便是上签,机遇将至,时来运转。”
“可居士所求却是姻缘,那便是下下签。剑是慧剑,劝君当断情丝;桃花易败,一误便是终生。居士还兼问寻人,这就更坎坷了。签文确实含着一线生机,只是这微渺的生机,须卅年才能见分晓,如此还得是桃花盛时,你与他恰逢其会,刚好相遇,若错过花时,你与他便是情深缘浅,再无会期。”
“那日谢老太君听我解了签文,便央我直接断了你的心思。缘薄破执是断你妄念。可今日我观居士气象,当是生机到了,恭喜居士,抱念持一,守得花开。”
一番佛语机锋,听得顾悄云里雾里。
他漫无边际地想,这人可真是十足的富贵闲人,找个对象而已,又是礼佛,又是求签,兜兜转转还折腾十几年,不知他是想求娶什么样的天姿国色。
可下一秒,那人推门而出,一身文雅雍容的气度,叫顾悄不由挺直了脊背。
翩翩我君子,机巧乎若神。顾悄脑子里无端闪过曹植的一句诗。
他不由为先前自己的轻视虔诚忏悔。
心道这等贵公子,找对象合该千挑万选,寻个姿容绝世,才德性情无不拔尖的美人才能相配。但凡差着一样,都属山猪吃不得细糠。
居士而立年纪,着一身天青色素锦夹袄,芝兰玉树,肃肃萧萧,眉眼乍一看并不多俊美惊艳,可无端黏人目光,尤其那双冷中带倦的凤目,抬眸轻轻扫来,目光所到之处,如有清辉拂过,凡心中有一角藏污,都无可遁逃。
他的腕上,叠套着一串盘的莹润星月菩提。
拇指所戴,却并不如原疏所言,是一枚全素面白玉扳指。
扳指黄白两面,想来主人必然把玩过,这时隐隐露出了另一面的阳雕黄田虎头。
这种多是拥兵武将之流常佩。别问顾悄怎么识得,他娘武侯独女,嫁妆所陪器物就多虎纽虎纹。
文士儒雅和武将风骨,在这人身上融合得恰到好处,令顾悄微微有些愣神。
小少年自顾自神游,并没看到,那人目光浅浅掠过他泛红的眼眶,在他狼藉的右手微顿。
谢昭板着脸,内心os:鸡鸣寺的樱花开了,我爱的人回来了。但是!究竟是谁,敢动我媳妇儿的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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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