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曾是休宁第一楼,可现下生意却不怎么景气。
自打宫里出来的御厨,在临街开了间雅味居,噱头、排面处处压它一番,酒楼自此食客萧索,光景惨淡,这不,连迎客跑堂的小二都辞退了,掌柜的亲自下场招呼。
胖掌柜名叫王贵虎。
他倒是心大,白面发糕样的宽脸上,丝毫不见愁云,反倒颇为热情地跟原疏闲搭话。两人显然很是熟络。
“听说王掌柜要将这店盘出去?”
“是呀,年成不好,又做不过雅味居……”王贵虎语气随意,“正准备往金陵挪动,只是这处一时脱不得手……”
顾悄默默听着,一边四下打量。
这醉仙楼是个典型的徽派骑马楼样式,青瓦白墙、藻井花窗,四栋木楼围天井而建,内里回环往复,别有深趣。
楼下瞧着不显,二楼却别有洞天。
七拐八抹到了李玉定的天字号雅间,王贵虎殷勤打开包厢门。
顾悄只往里看了一眼,就脚步一滞,脸色一僵,跨在门槛上进退两难。
内里正端坐着三人。
南三巷李玉,是王掌柜老熟人。
小伙正二八年纪,白净面皮,瞧上去文弱,十一二岁起就跟着他爹走南闯北,衣服底下很有一把腱子肉。
这些年,李家攀着大盐商,往来两京江南,倒些文房、犀皮、茗茶、皮草生意,很是赚了不少。几番历练,小伙子再不复贱籍少年的憋屈怯懦,脸上有了不一样的坚毅神色,加上年前娶了新妇,人生正快意,眉目间一派克制的意气风发。
与李玉对坐的,是他主家,黄炜秋。
因在族里行五,外头习惯喊他黄五。
他比李玉大上不少。底子生得倒也周正,奈何过于富态,火毒尤旺,一不小心就长成了个额窄腮宽、皮脸麻癞的招财蟾蜍相。一身上等杭绸凤穿牡丹缃黄底圆领宽袖大袍裹在他身上,头小腚圆,活像一颗行走的砀山大鸭梨。
黄家是金陵望族,正经在册的皇商,兼着诸多内务买卖。黄五这一房做的又是最有油水的盐运,不过累积两代,就隐隐已有金陵首富之势。
因着上头有个嫡出的强势大哥,黄五手上不得多少实权,只捡着一些旁人看不上的营生做着打发日子。但即便如此,他手指缝里漏下的,落在寻常人家,也是泼天的富贵了。
三人里,最令人挪不开眼的,还是黄五身后,斜倚在香樟木美人靠上的雍雅公子。
这位面生,王贵虎并未见过。
一身行头看似不显山不漏水,但单那石青地缂丝鹤唳九霄纹长袍,就足够叫见识甚广的掌柜暗自擦汗了,更别说他拇指上戴着的田黄虎头扳指。
一两田黄三两金。
这东西稀罕,近些年更是炒得有价无市,非达官贵人不可得。
古旧厚重的木门,在王掌柜的熊掌下,发出喑哑的“吱呀”声,那人循声抬眼,无波无澜的眸光,在遇到顾悄时,蓦然一沉。
有……有杀气?!
王贵虎一句“仙客来”的唱宾生生梗在了喉头。
他心下一咯噔,难道这几位今日是来寻仇的?
年前雅味居,顾三跟知州公子那轰动休宁的一架,他略有耳闻。
而黄方两家,又向来走得近。
他隐晦地瞅了眼黄五,心下有些后悔。
关门大吉临了,他不该莽撞接下李玉这局。
气氛一瞬间有些微妙。
好在李玉圆滑,察觉不对赶忙挂起笑迎了上来,替王掌柜解了围。
文弱青年十分老道,浅笑着搀上顾悄胳膊,引他落座,口中絮絮寒暄,“三爷,好久不见,微瑕甚是惦念。听原七爷说,您正四处托人伏蛋抱雏,这是又迷上了鸡戏?那我可得好好替您引荐一位同好了。”
顾悄顶着谢昭冷眼,硬着头皮应了。
两边轮番见过,各自落座。
雅座一张四方桌,顾悄刚好坐到了美人靠正对,与谢昭对个正着。
这位黄五口里的“京都旧友、富贵闲人”,顷刻间早已敛了情绪,一肘支着雕花窗棱,一手执白底星点菩提念珠,正垂眼缓缓拨弄。
天冷气寒,却有几米阳光自天井斜斜照了进来,为他逆光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金光,无数微尘在他身后飞扬激荡,乍一看竟透出些神圣意味。
但顾劳斯知道,这只是猛兽无害的表象。
他不由神思飘远,想到顾准昨日的耳提面命。
他那爱操心的爹,生怕他玩性重,特意与他说了些陈年旧事,好叫他狠狠长了回记性。
七八年前,谢昭才于前朝崭露头角,因行事不留余地,被同僚背刺诸事做绝,活该孤星命。
这话传到谢昭耳中,他面上不以为意,结果不多久,那同僚就因贪墨事牵累,被贬岭南,落得个妻离子散的下场。
竟是自行应了那孤星命格。
一时间,朝中那些诽议过他的人无不惴惴。
某日,老皇帝殿上忽然提及此事,笑问,“谢卿何以如此小节心肠,锱铢必较?”
谢昭神色不动,只淡淡道,“咒我命薄无碍,我最忌咒我内子命短。”
彼时谢昭不过弱冠之年,青年才俊尚未婚配,这话在满朝文武听来,不过是句玩笑托辞。
老皇帝更是抚膺长笑,戏谑道,“想不到爱卿还是个痴情种,不知何等绝色当得你冲冠一怒。”
唯有谢昭一双眼中,了无笑意。
时过境迁,疏忽而立,谢昭至今仍孤身一人。
再回想当初那句“最忌咒我内子命短”,就颇引人唏嘘了。
甚至不少人猜测,当年那同僚说不定正撞上了枪口,年轻的镇抚使指不定那会刚死了情儿也未可知。
顾准与他说这些,既是警告他这人睚眦必报的性情,也是在指点他谢昭忌讳,千万别无心犯错。
惹不起,惹不起……
几乎左耳听完,顾悄右脑就秒将谢昭划进“VIP”客户名单。
大约顾悄目光过于苟苟祟祟,谢昭被看出几分不耐。
他挑眉冷斥,“不知顾三公子,对在下这张脸有何不满?”
原本席上,气氛正热。
左手边李玉正抛着话题,引得右手边黄五侃侃而谈,从斗鸡的品种、毛色、驯养方法,吹嘘到辉煌战绩,二人正入佳境,却被这突兀地一声质询生生扼住了话头。
六双眼睛不敢看发难的那位,反倒齐刷刷向着顾悄盯了过来。
顾劳斯头秃,压力为什么给到我?
他本就面薄,一张脸霎时涨得通红,只得颔首避开谢昭极具侵略性的视线,起身赔罪:“是悄无礼了。”
说着,也不敢等谢昭回应,十分狗腿地请出三颗蛋转移话题,“听闻黄兄擅此道,还请不吝援手。”
黄五十分上道,笑嘻嘻拍胸脯,“顾三公子放心,抱小鸡我可是专业的,这事包在我身上。”
一应一和间,好歹是化解了徒然剑拔弩张的气氛。
黄五也发现了,顾小公子对斗鸡性质缺缺。
他与李玉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将换题引到了茶点上。
只见他满脸带笑,将一个莲花白瓷盘换到顾悄跟前,点着码得精致的蓬松蜂窝状方形小点,犹如一个连锁蛋糕店亟需冲业绩的导购,盛情安利着顾悄,“三公子尝尝这如意松糕,是我特意从金陵带过来的。另还有我差人从苏杭寻来的美食,这是青葵虾饼,这是莼菜面皮。”
从斗鸡走狗到点心吃食,样样都是踩着顾小公子的喜好来的。
刻意讨好的意味可以说十分明显,要再看不出来端倪,顾劳斯就是真的瞎了。
他原想装装大头蒜,奈何黄五那一嘴口气劲儿太大,凑得稍近些,顾劳斯都不得不自行闭气。
古人口腔清洁本来就难做到位,吃惯了大鱼大肉又火毒旺盛的人,更是毒上加毒。
偏偏当事人自己闻不到!!!
顾悄只得绷着脸放下茶杯,稍稍退开一些距离,也没心思打太极了,“五爷不必如此,来而不往非礼也,若您有地方用得着小弟的,大可直言。”
黄五愣了一下,很快挂起笑,颇为不好意思道,“三公子聪慧,还是真什么花花肠子都瞒不过你。我倒真是有一件事,想劳烦贤弟。”
顾悄心道果然,古今不论,这求人帮忙的套路都是一样一样的。
他也好奇这阵势,黄五到底要干嘛,于是笑眯眯道,“兄不妨直言。”
这就开始称兄道弟了。
小公子一脸认真狗社会,目光再不敢招惹黄五身后的谢昭。
反倒那人老神在在,于人后肆无忌惮瞧着顾悄,闻言拨珠子的手更是一顿,眸中闪过一抹笑意。
黄五扭捏了半晌,期期艾艾看了眼李玉,终于还是一鼓作气吼了出来,“愚兄……愚兄想去您族里求个学,还请顾三公子不吝美言,替我引荐一番。”
顾悄眨了眨眼,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看了眼原疏,发现对方眼里,是跟自己如出一辙的懵逼。
这事实在离谱得厉害。
先不说这黄五二十好几,就单他金陵望族,读书家里什么西席请不到?巴巴跑到休宁县城,还如此卑微地请求入一间蒙学读书,就很有些天方夜谭。
“你说……你要到顾氏族学干什么?”顾悄不得不再确认一遍。
“这……这说起来惭愧,去年八月秋闱,我有幸识得令兄,交浅言深下,为其文才折服,更是对这先后出了两位解元的顾氏族学敬仰不已。新年到休宁访友,微瑕府上恰逢原七公子,细打听下方知顾三竟是瑜之胞弟,这不我就厚着脸皮自荐了。”
看出顾悄为难,他再度加大筹码,拍出一叠银票,“我知此事不易,需要花钱的地方你只管开口!束脩、上下打点什么的,贤弟你只管敞开去做!”
顾悄眼中一亮。
他仿佛闻到了创业启动金的味道。
先前他还在愁,看图识字若是定了稿,还得找最厉害的师傅雕版、请过硬的书肆裝印,这些钱该从哪里来。
虽然顾家殷实,但小公子本人可是两袖清风。
他甚至想过,实在不行就从家里那七宝帐子上扣些玉石玛瑙典当。
但看着黄五,顾悄突然福至心灵,有了一个更大胆、也更崭新的思路!
他为什么要等自己考了秀才再开书院?
想他当年开班,小小一个地方状元、两个普通公务员岗位上岸资历,都能在一众讲师里傲视群雄、叫得山响,如今出了两个全国状元的小学,这活招牌怎么可以白白浪费不变现!
顾氏族学束脩收得不多,唯一的门槛是需要一个辈分高的引荐人。
他完全可以打着他爹的旗号,先揽下这桩稳赚不赔的中介生意。
摸着银票,顾劳斯笑眯了眼。
甚至黄五那有碍观瞻的脸,此刻也仿佛bulingbuling闪起金钱的万丈光芒。
顾悄愿称之为——招财金蟾自带光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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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