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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片什么动静的没有,像是唐千旅的魂魄根本没有寄宿在那里一般。
温寻琰的大脑空白了一瞬,他还在盯着瓷片愣神,另一头的男生却已经先把材料放到了桌上,告诉他储物间还有些材料没搬过来,自己得再跑一趟,很快就又消失在拐角,只留下温寻琰和桌上紫釉执壶面面相觑。
二人面面相觑,空气凝固几秒,唐千旅才听到温寻琰有些诧异地开口:“你刚刚说的方法......原来都是真的?”
“公子貌似对这行涉足未深,但没事,倒也不影响您断天下大事。”唐千旅语气听不出喜怒,但话里话外却透着几分阴阳怪气,微笑道,“果然还是小女子才疏学浅了。”
“……抱歉,虽然我还是不信你就是那位修复师,但在修复方法这件事上,误会你了,算我的。”温寻琰也没料到她真的对此有些许研究,目光有些尴尬地移向别处,耳尖微红,“对不起,一开始那么确认,是因为我很清楚地记得那本古籍上说,北宋年间修复师里人才辈出,皆为男性,技法经由师门传承,因此我才认为你……算了,对不起。”
唐千旅不咸不淡地笑了声,她没那么宽宏大量温柔可亲,要不是急着修复这盏壶,她绝不会这么心平气和地跟他讲话。
刚刚这小孩儿嘴跟张了机关枪似的叭叭叭的,把她当成了什么三教九流的江湖骗子,她这会儿肯定不会这么温吞隐忍地咽下这口气,倘是化作人形,唐千旅这时候肯定送他一个白眼再踹他下水洗洗脑子,笑容一敛,不太客气道:“公子方才真是好口才,不仅各种生僻字词信手拈来,甚至只是多翻了几本古籍,就比当朝人还通晓我大宋的历史了,小女子实在是甘拜下风,您看着俊俏聪慧,倒也不多想想,就算我暂时无法证明我就是那位修复师,你也不信,但我说我修复过文物,总归有几分可信吧?彼时多是男性掌权,谁还闲得多吃半斤饭,画蛇添足上一句皆为男性?”
此话说的确实不无道理,此刻的温寻琰已经彻底两颊飞红,在原地闷了半晌,在生硬地憋出一句话:“……我莽撞了,以后一定会想清楚再说……但抱歉,我仍然不能就这样认定你是他。”
“这倒是小事一桩,你信不信,与我无关。”唐千旅的语气表面上听起来不是很愉快,但已在暗中铺下了诱饵,“但再怎么说,公子,你上来对我一通不怀好意地指点,光是道歉,恐怕难平愤怒吧?”
“……”温寻琰垂眸,自知理亏,沉默片刻,只能道,“这样,你寻找杀你的真凶时,我要是帮的上忙,不会做隔岸观火的事。”
话音落下,唐千旅才在心中暗自舒了口气,她在前面铺垫了这么多,现在就等着他这么一句话,既然让人欠下她的了,那顺水推舟,将这份小小插曲变为己用倒也无妨,想到此处,语气便也稍稍缓和,却仍然不太客气:“既然公子爽快,那我便也不小肚鸡肠,之前的恩恩怨怨就此一笔勾销,说起来,为方便称呼,公子贵姓?”
“温寻琰,寻找的寻,琬琰的琰。”温寻琰如实道,“不过我要提醒你的一点是,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并不是很高。首先我们考古队都是集体行动,我不能自发地去给你寻找文物,一是找不到,二是犯法,第二点,秘色瓷的修复难度从古至今都非常的高,大部分技法都已经失传,我不能保证,能让你看到完整的记忆。”
“听起来确实有诸多艰难险阻,不过温公子,”女人的声音自残片中响起,平静沉稳,看起来这些困难,在她眼中,都不过尔尔,“于我而言,这世界从来都是暑雨祁寒,一生上下求索,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走到山穷水尽,试过便是了,又有何悔?更何况——”
她话中锋芒隐去,语气微微带笑,在那一刻,温寻琰仿佛真的看到了一位女子,身着素色的罗裙褙子,绾着同心髻,跋涉过千山万水,披一身风尘霜雪,走过一千多年漫长遥远的岁月,站在他的面前,他只能看到她嘴角噙笑,即便容颜模糊,也依然明艳动人:
“昔日十余载,世人于我多抱有幸灾乐祸的看戏之意,而我活了二十五有余,生在人世间时,从未见过有谁如愿。”
“生前从未如此。”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声音渐沉,冷冷一笑,“身后事,我也决不姑息。”
温寻琰怔了一瞬,面前的人容貌身形全是未知,但她仿佛就站在哪里,任凭急风骤雨,也从不为此而动摇半分。
他想张口,却发现说不出来一句话,下一秒,先前的同事推门而入,温寻琰便不便再多出声,只是按唐千旅所授的方法修复文物。
她所言确实不虚,经二人处理和修补之后,那盏紫釉执壶已不像原来那般支离破碎,逐渐显现出了它原有的样子,大块开裂的裂痕被很好地粉饰了起来,只剩一些细微的痕迹,隐隐约约地从黏合处蔓延而开。
“不愧是王教授。”另一名男生给文物修复后的形态做了拍摄,正在进行最后的记录,啧啧感叹道,“看来咱俩还有很多要学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啊,寻琰。”
“嗯。”温寻琰看着桌上近乎是恢复如初的文物,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他侧眸,看向窗外春光,脑海中回荡起方才女人的声音,垂了眼帘,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而又简短道,“真不愧是,唐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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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复完毕,二人合力将执壶转移到收纳柜中,刚打算松一口气,工作室的门又被敲响:
“寻琰,白澈,之前说的落河月关遗址的项目准备开始推进了,差不多再过两个月,我们就可以封起来准备挖掘了,你们去通知一下其他人,大家都准备一下。”
“收到。”温寻琰脱下手套,将材料器具一一清洗摆放好,月关遗址是之前落河市研究所就一直在勘探的,据说那里埋葬了好几位声名远扬的修复师。
二人将最后的收尾工作做好,就打算回到各自的办公处,做勘探前最后的准备,而就在温寻琰走进另一间空无一人的工作室,准备经过那里前往自己的办公室时,工作室里的文物冷不防地出了声:“啊,温公子。”
声音自背后的收纳柜里炸起,温寻琰两眼一黑,差点心梗发作暴毙而亡,吐槽永动机的那股劲儿又上来了:“……我说您就不能安生点吗?随地大小穿不耗费体力是不是?这算什么,老当益壮?”
唐千旅慢悠悠地拖长语调:“你刚刚在研究室里自己说了什么话来着?”
温寻琰刹车及时,能屈能伸:“我嘴拙,应该是岁月从不败美人。”
唐千旅看着温寻琰火速变脸,低头认错的样子,暗暗咂舌。
这白脸小生,倒是挺能伶牙俐齿随即应变的。
“您老……不,唐老师。”要不是看在那是文物,动了以后他就得搭进后半生去踩缝纫机的份上,温寻琰真的很想把唐千旅能附身的那些文物都重新埋回遗址里,他冲着文物露出一个职业假笑,一字一句咬得极重,“您这次又是有何贵干?那壶里看出什么来了?”
“……不是壶,那壶里没看出什么对我有用的事。”唐千旅道,“我听了你们刚才的对话......你还说自己一身清白,挖掘陵墓,不就是倒斗么?”
“......这与盗墓还是有些不同的。”温寻琰垂眸,语气中难得透出几分诚恳,“盗墓会将文物盗来换钱,但考古在将文物出土之后,会进行修复和研究,送到国家博物馆中,这样才能让更多的后人看到历史的原貌。”
“......”唐千旅沉吟了一会儿,半信不信地挑起眉,“当真?”
温寻琰郑重地点点头:“祖宗,一千年之后,早就是法治社会了。”
“好吧。”唐千旅犹豫了片刻,才轻声叹了口气,“倒也不只是我把你们认作倒斗什么的,我更好奇的是,你们所说的月关,貌似我并不陌生?”
“嗯?”温寻琰有些意外地扬了下眉,“洗耳恭听。”
“门的众多前辈,皆长眠于此,如果此时真是你说的千百年之后,那么你们要去的地方,说不定,那里就埋着我的师兄师弟和师父......啊,可能,还有我。”
“那不正巧了。”温寻琰挑起眉,“您指个路,我们也能方便许多。”
“不过……”唐千旅在文物中微微眯起眼睛,语气听起来有些复杂,“温公子,有件事情你要知晓,这件事在我眼里无异于掘自己同门的坟,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我是绝对不会——”
“那倘若,杀你的凶手,就在你的同门之间呢?”温寻琰看似漫不经心道,“更何况,历史上有许多有诸多贡献的人,都被埋没在了一抔黄土中,出土那些文物,从某些程度上来讲,也是将你们曾经不为人知的贡献昭告天下。”
“公子,虽然我真诚地认为,您的后半句是在坑蒙拐骗。”唐千旅淡淡道,“但我认可您的前半句,倘若此事败漏,还要麻烦你对外宣称,我是为了让同门留名于历史长河,经数夜权衡,才忍痛妥协。”
温寻琰像是觉得有趣,眯起眼睛盯着文物,挑唇而笑:“你跟我印象中,那些侠义肝胆、大爱无疆的历史伟人不太一样。”
“公子也说了,他们都是伟人。”唐千旅看起来并不在意这褒贬难辨的评价,云淡风轻道,“而我不过一介稍有抱负和野心的普通人罢了。”
“......不过话虽是这么说了,但是,”唐千旅的话锋又迅速一转,“前面跟您说的多是浮夸罢了。我师父于我有恩,几位师兄对我也颇多照顾,虽然我不至于为了他们赴汤蹈火,但宋人多重死后葬身之地,掘他们的坟,对我而言,有背道义。”
“......”温寻琰也是难得觉得自己心中有一种坐Steel Dragon 2000的感觉,有些无语道,“给人希望之后再让人绝望,也是有背道义的,唐老师。”
“別着急,没说不帮你了。”唐千旅眉毛一扬,平静道,“我同门墓中多设有机关,我去得早,他们几位的破解方法,我也不是非常清楚,不过,这不是还有第二条路么。”
温寻琰奇道:“什么第二条路?”
“都说了。”唐千旅淡声道,“我自己也埋在那里啊。”
温寻琰:“......”
哦哟,合着您老人家是要——?
“公子心中大概已经猜到七八分了。”唐千旅语气没什么起伏,情绪跟她此时此刻已经停跳的心脏一样稳成了一条直线,话中听起来有一种将死之人看破世道的摆烂感,凉凉道,“没错,我大抵可以,穿进自己的墓中。”
然后,破自己设的机关,掘自己葬的坟墓。
“......”
温寻琰闻言沉默,忽然觉得有些恐怖小说作者生得还是太早,再往后推个几十几百年的,压根不用麻烦贞子小姐姐自己爬出来,她只需要自己把机关解开,然后恭候盗墓者和考古人员大驾光临就可以了。
“行吧,唐老师。”温寻琰笑了声,顺势改了口,“晚辈还有一个疑问,您老人家怎么穿到我们想找的文物上?照你这个穿越的随机性,我怕你再睁开眼就已经穿越到国外去了。”
“据我两天观望下来,”唐千旅平声道,“穿越的法子有两种,一种是我知道文物比较具体的方位,那样我基本可以知道我会穿到哪件文物身上,另一种就是我知道文物大致的方位,那么在一定范围之内,随机附身一件……比方说现在,公子只需将具体的时间和地点告知于我,剩下的事情,我自会解决。”
“行。”温寻琰一手抓住门把手轻轻推开,半侧过身,最后看了一眼收纳柜中的文物,又像是想起什么,没个正形地调侃道,“我的生活倒是挺多姿多彩的,公费开文物盲盒,盲盒还会不定时开口说话随即吓死一个勤勤恳恳的研究员,您真是无价惊悚版的泡泡盲盒,文艺版的都市第十一大怪谈,历史学家版的聊斋志异,科普版十宗罪,东野圭吾版百科全书,这么一看,确实是奇人啊,唐老师。”
唐千旅没听懂他究竟在说什么,但总感觉自己吃了生得早的亏,不管怎么说,不是什么好话。
“温公子,您还是省着点说吧,不要一个不小心把我气得再死一遍。”唐千旅在暗中沉下目光,脑海中掠过无数暗中蛰伏的机关,唇角一挑,“毕竟,倘若没有我,你能不能活着出来,那都是一个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