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温寻琰再睁眼,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旅馆了。
但是,也不在医院。
他的面前,是北宋的古都,面前的场景,他曾在《营造法式》中读到过,此时此刻,其中以寥寥字句勾勒出的名城之景,此刻全部化作棱柱分明的建筑,在他面前铺开无尽的神彩。
他看见了工艺精美的檐柱、栌斗与华拱,无数栩栩如生的祥瑞雕刻展翅飞跃上朱红的壁垒,房屋一路横向铺排开去,木构架定精巧秀丽,满目青绿叠晕棱间,一路灯火透明、张灯结彩,颜色鲜亮的绸缎如同空中翻涌的波浪,火焰一般明艳的颜色同灯火一并烧穿夜色,周围满是些商贩开着的铺子,糖葫芦的糖衣在照耀下显得更加金莹剔透,年幼的孩子提着花灯蹦跳着走过,斑斓的光芒在他们的动作下化作数道彩色流光,周围炊烟四起,烤得温寻琰浑身都暖了起来,他望着面前的地方,愣了片刻,随即迈开脚——
——在那一瞬间,一道清透的铃声飞扬而起,穿透了满眼五光十色。
他一怔,垂头,看见了自己的腰间,系着那一只镀银的风铃。
温寻琰其实没有搞清楚目前的状况是什么,他只记得自己被捅了两刀,骂了某个见色忘友的兄弟一句,然后再睁眼,就来到了这里,凭借着他自身的历史知识储备,能从面前的建筑结构大概判断出来,这里可能是宋朝。
总不会是……死后穿越吧?
“……穿越还是免了吧。”他垂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褙子,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低下眼,轻声自语,“要是我都走了,她就是真的孤立无援了。”
虽然他知道,就算他不在身边,就算唐千旅真的落进了四面楚歌的绝境里,她都能凭借自己杀出一条道来,但他还是放心不下。
信任是因为她客观意义上的强大,担心是因为他主观意义上的牵挂。
好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安危,早就在他的心中,逐渐发展成了无可言说的分量。
它一开始只如一捧星火,最后经春风吹拂,它逐渐张扬、热烈、滚烫,直到撑满了他的整个心房,在必要的时候,那样气势如虹的焰火可以毁掉他的绝大部分理智,让他先思考一步,已经先挡在了她的身前。
在日益膨胀发酵下,就连温寻琰自己都没有发现,保护她这件事,早就在二人一次次生死与共间,压倒性地占据在他心脏最顶尖的位置上,轻易挑断他理智的弦,已经成为了一种无论怎么理性思考、都会被瞬间激发的本能。
温寻琰看着灯河通天,明明面前就是一副烟火人间的美景,他却从这般歌舞升平中感受到了一丝荒唐。
这一路以来,他也倒是经历了不少事情了,可是这一次,是他真真正正的、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切口了。
温寻琰本来就挨了两刀,这会儿觉得脑袋也开始疼起来了,正当他有些发愁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
“——望玉。”
这声音太熟悉了,温寻琰几乎就瞬间认出了声音的主人,他猛地转头,看见了穿越灯火的唐千旅。
在对上那双眼睛的刹那,温寻琰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好像是他第一次,看清楚这个在幕后指挥一切的女人,究竟是哪般模样。
“你……”温寻琰微微张唇,下意识地叫出了声,“……唐老师。”
“哎呀,今天怎么这么乖?”唐千旅背着双手,半弯下身,笑眯眯地凑近他,“可惜我不够格当你的老师哦,还是叫师姐吧。”
温寻琰顿了片刻,又想起方才的对话,有些不确定道:“你刚刚……说的望玉……是在叫我吗?”
“嗯?我就说今天怎么没跟我吵起来,小师弟,你撞到哪儿把自己撞失忆啦?”唐千旅抬手,如同长姐般轻拍了下他的头,向他递出手,道,“望玉是你的字呀,你不记得了?那可怎么办呢,大家叫你小字都叫惯了,师父也没告诉过我你的真名,要不——我带你去找他吧?”
温寻琰觉得自己可能是被捅懵了,一时一头雾水,但很快,他就想起在云鹤然的坟墓中,唐千旅的那一声望玉,迅速反应过来,思索了片刻,还是决定先不全盘脱出,佯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正要去抓唐千旅的手,但就在二人指尖相触的那一秒,面前的影像突然被扭曲,唐千旅同她身后的景色一并被扭进漩涡,飓风在耳旁呼啸而过,紧接着,灯火不复存在,周围的环境像是突然暗了下来,夜空被厚重乌云和灰沉天色所替代,周围大雨滂沱,在只有暴雨哗然的世界里,有人在他身后,轻轻推了推他:“望玉,师姐要下葬了,你最后跟她说句话吧。”
温寻琰好像明白了此刻究竟是哪般场景,但他又不敢确定,或者说不想确定,可现实根本容不得他半分犹豫,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跪了下来,扬手在她面前堪堪一拜,面前是一个他认为永远不可能失败的人的棺材,是他自己不承认、但心声早就告诉他的、他最想保护的人的尸体,眼前是被雨水砸湿的土地,背后漫开冰凉潮湿的感觉,他被冻得指尖都麻木了,但他也不管,只是将十指覆在松软的土地上,神色紧绷地将头低下去,在他的面部距离土地咫尺之距的时候——
——他分明清晰地,看到一滴泪珠,随着急风骤雨,一起滚落进了土地里。
“师姐。”他的嗓子开始自己发出声音,他不肯在这么多人面前哭,只能绷着声线,一字一句都像从牙关里迸出来的,克制又在发抖,温寻琰觉得喉间全是弥漫而开的痛楚,他怕别人听出来,只能压低声音,就像一个人,在沉睡爱人耳旁最后的低语,“我不会贪玩儿了,我会好好跟着父亲学的,不会让这门手艺断掉,你放心。”
此刻他的膝盖不是他的膝盖,他的手掌不是他的手掌,他的神魂不是他的神魂,温寻琰整个人有些恍惚地站起身,突然,有人一掌拍上他的肩膀,温寻琰转头,看见唐千鸿靠近他:“我以为你会坦白心意呢,毕竟是最后一句话了。”
温寻琰只是摇了摇头,整张脸上都是雨水,淡淡道:“她不需要。”
然后他拂袖而去,像是毫不留恋一般,再也没有回头。
很快,时空再次被颠覆,他站在她的坟前,身后是不断流淌的反弓河水,头顶是灰铅色的天空,他抱着她始终身伴左右的镜子,如此沉痛地跪下,在天地都寂静的一隅,在无人知晓的碑前,在丛生交错的枯草重,他的手穿过冰冷的雨帘,抚摸上坚硬的墓碑,轻声道:“师姐,我心悦你。”
他是多么桀骜不羁,又是多么无所畏惧,又怎么会想到,有一天短短的四个字,要等一切尘埃落定、人去楼空之后,他跪在安葬她躯体的土地上,他凝望着代表她灵位的墓碑,他对着她或许早就往生的魂魄,双手献上一颗虔诚的真心。
曾经无比热烈又纯粹的爱意,像黑夜中一捧长明不灭的焰火,他却只敢将它送入冷冷雨夜,看它将自己灼烧得遍体磷伤,但就算是那般炽热的温度,也从不曾穿透世间万物传递到她所在的彼方。
但这样早就足够了,他不需要她一起感受那样灼人的热度,他只希望在这般同风雨一样恶劣的命运里,他可以在迷雾与呼啸中,为她远远地点亮一抹同行的亮色,即便他这般燃尽生命、飞蛾扑火地孤注一掷,在远方的她眼中不过是一点摇曳光点,他也心甘情愿、义无反顾,要倾尽一切陪她走下去。
他放下她的镜子,最后心中的千言万语,无比诚挚的爱意,都同她的遗体一并长眠进了荒芜大地。
曾经心中百般不解的谜题在此刻被一点点揭晓,温寻琰脑子转得极快,曾经她对他一些难以解释、出于本能的举动,仿佛在此刻都得到了解释。
唐千旅的镜子曾映出他的面孔,从镜子中,他看到北宋时的温寻琰与自己长得并不一样,但从轮廓中还是可以看出一些相似,性格作风就更是一模一样了。
他看着他将所有疯狂又执着的爱意强行打碎,再一点点深埋进心底,心中微微一颤。
原来在这个四季反复轮转的一千多年前,他很早就把一个人的存在换算成自己生命的重量,现在那些意味暧昧不明却又不断生长的悸动,只不过是这一千年中,无论他站在哪个时间节点、降生在中国版图的那个地方、走上怎样不同的命运轨迹,他都终将,步入爱她的轮回。
这是他一腔情愿选择的宿命。
但即便事已至此,温寻琰仍然觉得没有结束,他仍然觉得北宋时的自己貌似没有就此罢休,情不自禁地继续向前走去,然后他看到面前的景象再一次向后退去,他跨越满城烽火,走到了唐千旅的桌前,轻轻替她拂掉桌上的灰尘,拉开她的木制抽屉。
那个抽屉里,躺着一张纸,上面写了唐千旅幕中设下所有机关的解法。
下一秒,耳旁狂风呼啸,温寻琰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支箭宇直射而来,直直贯穿了自己的脖颈!
刹那鲜血四溅,无数利剑如同怪物般冲他捅来,他感受不到痛,只是倒在地上,眼前是墓室幽黑的隧道和自己的血泊,风铃悲切地一响,最终随着他的动作一起落在了血泊里,他看到自己自发伸出的、剧烈颤抖的手,方向正对着唐千旅埋葬的地方。
那一刻一个想法如同刹那迸发的花火,在他脑海中砰地炸开:
他还没替唐千旅弄清所有事情的真相,怎么能死?
温寻琰心中一愣,他隐约猜到了什么,但还没等他完全推理出来,就看自己的尸体飞速化成了一摊烂泥,然后他又冷不防地回到了自己的躯体中,站在唐千旅的棺椁前,回头看着一路堆积下来的尸体,他们的身形、服装和死法都千奇百怪,但却拥有了两个诡异的共同点:他们身上都系着一个工艺相同的风铃,临死前,手都伸向了棺椁的方向。
他起初以为是盗墓贼临死前的不甘心,但这么一路走下来,心中的那个猜测在不断映证下形成一个完整的心态,在它彻底浮出水面之时,让温寻琰倒吸了一口气!
他曾经猜测过这些尸体可能有的各种身份,却从来不曾想过,这近五十具尸体,可能每一具都是他自己的。
怪不得唐千旅在看到他的风铃时,立马警告他要丢掉风铃,那是邪物,原来是因为她在看到的那一刻,她就猜出来了。
她早就什么都知道了,所以才阻止自己再一次去送死;她早就什么都知道了,所以才以这样沉默又委婉的方式,断绝了二人关系进一步的可能,唐千旅虽然没有对他明说,但其实现在再回首,会发现她一举一动、字里行间都在明确地表达一个意思:
她不需要有人为她付出到这种地步,不需要这一捧火,就算是独行在漫长寒冷的黑夜,她都能够走下去。
温寻琰想到这儿,心中第一次泛出一种淡淡的苦涩,虽然这件事在二人心中一直是心照不宣的事实,但是当它真的被撕开来放在阳光下时,当他被迫去直面那样冷酷又真实的现实时,他先是莫名地感到刺痛,但很快又生出一丝几乎不可见的释然和安心。
还好,还好她这一路走来,真的一点都没有变。
她的强大、她的骄傲、她的随意、她的无畏、她的坚定、甚至她截断自己的一切心意头也不回的果决姿态,无一不映照出温寻琰内心深处始终在追求、却始终也未曾抵达的渴望,她就像一块无法缺少的拼图,完美地填补了他心中最中央的空白。
“这我妈送来给我保平安的,哪是什么邪物。”温寻琰拿起手中的手电筒,幽冷的光芒一路照过倒下的尸体,他看着五十个“自己”腰间的风铃,有些自嘲地轻笑一声,“让我走上穷途末路的,可不是他们。”
是他自己往生轮回一千年,都根除不掉的执念。
但他没怪她,也没怪任何人,他挺从容的,这些“自己”倒在这里,都是他们自己当时的选择。
如果让现在的温寻琰来选择,他一定会和他们走上相同的不归路。
那些尸体从唐千旅的墓穴入口开始,一具具缓慢靠近着唐千旅的棺椁,他曾端详过他们的神色,死亡的突如其来把他们那一瞬间的情感永远定格在了脸上,这些人的死法都很奇怪、很诡异、很不同,但每一个人那样空洞浑浊的眼球中,却都不约而同地带着一种决绝、一种不甘、一种看向她的方向时,最深沉的望眼欲穿。
温寻琰看着他们,不禁轻笑出声。
他们的距离到底是有多遥远,让他以生命为燃料一点点向前移动,直到反复死掉了五十次,才能算勉强站在她的面前,让她终于能够回身直视他。
他不知道他们在倒下的时候究竟是如何光景,但他知道,连接起无数次中招再倒下的刹那,风铃那轻灵又凄凉的一响,早已被拉长至一千多年的光阴。
那是他从未停止为她寻找真相的一千年,也是风铃长鸣不休的一千年。
“叮——”
一阵冷风吹起,又是一阵铃声轻扬,温寻琰一愣,自己的腰间不知何时别了一只古风铃,然后一道光芒唰然撕裂黑暗,紧接着更多的光源涌了进来,他像是溺水中的人突然被灌入了大量的氧气,突然能够重新感受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失重感瞬间袭来,温寻琰心中一凛,然后大口喘着气,猛地睁开了眼睛!
“——醒了!!醒了醒了!!”他刚睁开眼,眼前是医院白色的天花板,随之而来的是白澈宛如哭丧般的声音,“我靠我的琰你终于醒了啊啊啊啊,你再这样吓唐老师她老人家,她就什么心脏病高血压全要犯了,我靠你没死,真的太好了,不然我得愧疚死了!”
“学长醒了!谈安凑过来,然后像是想到什么,赶忙把风铃拿过来,有些激动地带着哭腔叫道,“唐老师,他没死,他醒了!”
这会儿听到唐千旅的名字,温寻琰突然一时有些尴尬,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她,只是觉得心下一紧,但还没等他做出反应,他就听到了那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若离若现地回荡了这么久后,终于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他的耳边:
“醒了啊。”唐千旅淡淡地笑道,“没死就好。”
“我靠!”白澈一边泪流满面一边想要去打他,但念着温寻琰还是病人,才停住了手,愤愤道,“你他妈梦见跟哪个妹子谈恋爱呢?!昏迷这么长时间!那医生已经随时准备给我们下死亡通知书了你知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唐老师那几天什么样子,我靠吓死人了,感觉她要是化作了人,那个外国佬早就被他碎尸万段人体切片了。”
“……”温寻琰现在百感交织,神色有些复杂地看向唐千旅,沉默片刻,冷不防地开口,“我确实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唐千旅还是以前那副淡定冷静的样子,她看着他,就像家常搭话一般问道:“梦见了什么?”
“我梦见了——”温寻琰看向她的目光逐渐变得深沉,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被单,干涩的嘴唇张了张,最终沙哑而缓慢地开口:
“我梦见了一个人,一个在过去的一千年里,反复爱上同一个天才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