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在跟谁说话?”温寻琰朝唐千旅说话的方向看了看,并没有发现任何人,脸上露出有些疑惑的神色,“我没看到什么人啊。”
“没事。”唐千旅淡淡道,“我来就可以了。”
对面的女鬼仍然看着唐千旅,目光紧紧地粘附在她的身上,她在听到唐千旅的话后,嘴唇颤了颤,但似是无法发出正常人的声音,只能从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如同野兽般的呜咽声。
她紧紧地蜷曲着身子,弓起脊背,像是一条蓄势待发的蟒蛇,下一秒,尖锐的獠牙就要刺破唐千旅的血肉。
“……这是你的镜子吗。”唐千旅忽视了她的敌意,垂下眼,声音仍然很温和,“他把它拿走了,对吧。”
女鬼没有任何反应的变化,只是持续不断地发出呜咽声。
“她……”就是这么一来一回,温寻琰也明白了大半,看向那一面铜镜,道,“无论是《抱朴子》,还是《太平广记》中,都有对于镜子类似‘惟不能易镜中真形’的记载,在你们那个时代,镜子未必全是用来正衣冠的……相反,很多人认为,只要有一面铜镜,就可以是百邪远人……这是副照妖镜?”
他话音刚落,面前的女鬼就像听懂了什么似得,呜咽声骤然拔高,甚至听起来有些尖利,温寻琰眉头一紧,而一旁的唐千旅倒是还算淡定,只是语气严肃地纠正了他:“她是个人。”
“……”温寻琰沉默半晌,退后半步,垂首道,“镜子祖宗,我嘴拙,别见怪。”
过了一会儿,见那女鬼还是在呜呜呜地叫,温寻琰转头看向唐千旅,脑海中想起古代的那些话本,有些不解地提问:“是因为她的执念,所以她才不肯离开吗?”
“不是她不肯离开。”唐千旅沉下语气,平静的声音中,上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怒火,“她走不了了。”
她话音落下,面前的女鬼突然停止了低吼,身子向后一缩,有些发愣地看着她。
“除非——”唐千旅看着面前早就不知人样的女鬼,一想到她曾经也可能是一个心怀梦想的女子、一想到她要是重新转世成人,说不定也会成为一个极有才华的姑娘,一想到无论是抱着对甜蜜爱情的憧憬,还是对打碎偏见冲上巅峰的野心,她们都曾有机会拥有无限明媚的未来,而如今却被困在这里,独自怀着满腔怨恨走过一千年的时光,她就觉得有一柄刀捅上了自己的心口,她就觉得胸腔中升出一种胀痛又窒息的感觉,让她感到深深地无奈和愤怒,“除非,打碎那一面困住她的镜子。”
“……”饶是温寻琰,此刻也不由地瞪大了双眼,“它现在算是文物了,这是不可能的啊?”
“我知道。”唐千旅强行压下心中的情绪,声音冷淡平静,却又暗藏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战栗,“她出不去了。”
这就是一个死局,是直到世界末日、万物崩坏的那一刻,才可能被结束的刑罚。
在那之前,她的刑期,将跨越一个任何活人都无法触及的时间长度,在不断用固执、怨念、恨意和后悔鞭挞自己的过程中,承受起比高耸山群还要沉重的情绪、比万米海沟还要骇人的黑暗、比两级冰原还要刻骨的寒冷、比干枯大漠还要荒芜的孤独,而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被永永远远地困在这里,在最逼仄的地方、最漫长的时间里被折磨到发狂,穷途末路之下,连以死解脱的权利都被硬生生地剥夺了。
她做错了什么呢?
爱错了人罢了。
不止是她,不止是她们,唐千旅一想到在棺椁里看到的满面镜子,就罕见地觉得胆战心惊。
云鹤然这个杀千刀都不够的,他到底辜负了多少人,又困住了多少人?
“一个手段阴毒的懦夫,毁了她们几十辈子。”唐千旅觉得心中的怒火在不断膨胀,她很少有如此激烈的情感,但是在看到女鬼的那一刻,她实在是无法继续冷静下去了,情绪气势如虹、排山倒海,一路烧上她的所有神经感官,那已经是一种到达暴怒的程度了,以至于她连声线,都在极致克制下微微发抖,“那个混蛋,拍死他真的便宜他了。”
他配转世成蚊子吗?他不配,他就配变成蚊子然后被关进这面镜子,被困上成千上百年,求生不行求死不得,这才能解她们心头之恨。
“……”温寻琰听到这儿,对整件事也明了了许多,大概是云鹤然身前对那些女人干了些亏心事,又信那些转世后厉鬼寻仇的传说,手贱又胆小,因此才用了这么害人的邪术,把那些女子的魂魄,都困于那些镜中,唐千鸿之前拿走唐千旅的镜子交给他,大概也是想用相同的法子困住唐千旅,但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困住唐千旅之前,有人用另一种法子,使得唐千旅的魂魄屈居在文物中了。
在他弄清了整件事后,温寻琰微微吸了口气,冰冷道:“早知道前面应该捏碎他的一只翅膀,然后把他丢去粪坑里吃屎的。”
唐千旅:“……”
女鬼:“……嗷嗷嗷嗷嗷!!”
行吧,在某些事情上,确实还是新时代的脑子好用点。
“镜子祖宗,你也赞成对吧?”温寻琰一打响指,道,“没事,等他下次转世成什么苍蝇啊蚊子啊毛毛虫啊,我就把他送给生物专业的同学,让他们不打麻药活剖了他,这样也算垃圾循环利用了。”
不知道是不是唐千旅的错觉,她觉得自己竟然从面前女鬼的眼睛中看到了一丝赞赏的亮光:“……”
“实在不行——”温寻琰突然正经起来,看着面前的镜子,道,“改天我加班的时候,请个大师来给她们超度一下吧。”
唐千旅对这种东西一直保持着半信不信的态度,皱眉道:“真的有用吗?”
温寻琰回答道:“我其实还是个唯物主义,不过,既然你都看到了,那就说明没什么不可能的,试试吧,说不定有希望呢?”
“……那改天试试吧。”在这种事情上,除了烧掉或打碎困住灵魂的载体,唐千旅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只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应了,看向温寻琰,道,“这个谜题也算解开了,温公子,天色不早,你快回家吧。”
“还得等一会儿。”温寻琰走到开关旁边,“啪”地一声打开了开关,向唐千旅指指窗外,“外面下大雨。”
方才唐千旅太过专注眼前的事情,完全没有注意到外面的天气变化,经温寻琰的提醒,才发现外面下起了大雨。
窗外的滂沱暴雨倾盆而下,如同无数细密的银针自天降落,发出哗然闷响,雨点拍打在玻璃窗上,很快,有些浑浊的水珠布满了窗户。
屋内白光通明,窗外风雨呼啸,唐千旅看着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只是沾了些尘土的镜面,又看了看窗外的雨夜,方才的情绪再度被浅浅勾起,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外面看似永无止息地雨夜,此时此刻,不知是在代替谁流下凄冷的泪水,无声地翻涌起巨大的悲伤。
.
晚上的事情,成为了唐千旅心中的一个心结,她现在也跟鬼魂一样,不需要食物,也不需要休息,只是微眯着眼睛,看着大雨下了一夜,一直持续到天亮。
早晨雾蒙蒙的,唐千旅本身心情也不大好,收纳室内的文物都差不多看完了,她实在没有更多的事情可干,只得自己一个人待在柜子中,把现有的线索一点点理清楚。
就在她正思索着的时候,收纳室的门突然被推开,唐千旅原本昏昏沉沉的,被这么一下吓了一下,循声望去,谈安、白澈和温寻琰三个人都站在门口,三人手中都没有拿档案和文物,显然不是来做什么工作上的内容,而是奔着她来的。
“……”为了以防这三个小孩在收纳室里开展一场地毯式搜索,唐千旅率先出声,有些头疼道,“三位,能不能不要每天搞出这么大动静,体谅一下我这个跟文物一个年龄的老年人?”
在这儿待了这么久,唐千旅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突然从妙龄少女变成了老祖宗这一件事,看到面前青春活力的三人,感叹的同时还觉得有些头疼。
“唐老师!”三个人里谈安年纪最小,也最有活力,猛地冲过去,精准找到唐千旅的柜门,一把拉开,笑容灿烂地冲她打了个招呼,唐千旅一直觉得这姑娘的精力和自己早些年掀翻屋顶的劲头有的一拼,她这一嗓子喊出来,白澈吓得赶忙去捂她的嘴,生怕她一会儿召集其他人过来。
虽然这也算一样可以载入史册的世界奇观了,但突然来这么一下子,研究所里很多紧绷的同事恐怕都会爆鸣一秒然后晕过去,想想这样的场面,还是太过混乱和超前了。
但所幸,就在这样混乱无序的场面爆发前,温寻琰的手机突然震动了,消息连震了几条,发出嗡嗡不断的声音,硬生生地堵住了温寻琰开口损人的话,让他被迫先拿出手机查阅消息。
四周几人都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温寻琰的手机屏幕透出一片亮光,他一手划动屏幕,但很快,面部表情由原先的松弛懒散变得认真严肃起来。
这样的变化让他周身的气氛都突然凝重了,谈安白澈二人紧张兮兮地看向他,唐千旅也一时担心是什么不好的事情,问道:“怎么了?”
“事关我所崇敬的那位匠师。”温寻琰张了张口,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有些艰涩,一字一顿道,“文献中提到过,不仅是亲手雕刻花纹,曾经,她也修复过前朝文物,其中包含了一件婴戏纹的青花瓷盘、一盏二龙戏珠灯、一件篮纹小陶罐,而这些,据我同事们提供的报告,都出现在了月关一位墓主的墓中,也就是证明,这个人并不是传说,她是真的存在的,但是,有一件事情,不同于文献的记载——”
“这段时间里,研究员们曾对那位墓主的遗骨进行了研究,而根据报告中的记录,他们发现了她的骨质较轻,骨盆是圆筒形的,连同骨头的内壁都比较光滑——”
他略微一顿,随即抬起头,一道不可置信却异常灼热的目光,直逼向唐千旅,轻声道:
“——那是个女人的遗骨。”
“惟不能易镜中真形。”——《太平广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邪符妖镜|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