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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烛修复玉箫的那一天,我没有在现场。”温寻琰靠在墙边,淡道,“所以那一天,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况,他到底是怎么修复那根玉箫的?”
唐千旅垂眸,细细回忆了一下,随即将谈烛是如何拿了一堆碎骨、如何煎烤、如何染色、如何复制出相似牛毛纹的过程,一一告知了温寻琰。
温寻琰听完,低头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眯起眼睛,压低声音道:“《古玉辨》。”
他话音落下,唐千旅立马想起这本书是曾经在谈烛书架上看到的书,反问温寻琰:“这本古籍我以前好像不曾见过,北宋之后的书籍我没来得及看完,姑且没什么印象,那是什么书?”
“这本书的问世已经在北宋的很远之后了。”温寻琰看着她,解释道,“后代仍有很多人钟爱玉器,尤其青睐古玉的成色,只可惜时间太久,很多古玉难找是其一,而且就算找到了,其形态也未必完整,因此,在玉的市场上,难免就出现了一些高仿玉,很多手法很精妙,连同成色、纹理都能一并模仿,我猜,他的那些手法,大概就是从《古玉辨》中学来的吧。”
“所以,琬琅妹妹。”云鹤然看着她,“这样是不是就能证明,我并非害你的凶手了?既然误会我了,那你是不是要补——”
“谁说的?”唐千旅毫无感情地打断他的话,淡淡道,“这顶多只能证明说那话的人或许不是你,但同样的,他也不能证明你不是凶手。”
“云鹤然。”唐千旅看向他,微微眯起眼睛,“我死后的那些日子里,你拿我的手稿做什么?”
“……”云鹤然听到她的话,蓦地一愣,随即轻声一笑,连同语气都变得温柔哀戚了,“你走之后,我思念成疾,实在是痛苦得紧,当时觉得,倘若身边有你贴身之物,那也算你同我一起活下去了,琬琅。”
温寻琰长腿稍稍分开,一只手撑着脖颈,点评道:“好假。”
唐千旅也丝毫不吃这套,冷冷一笑:“谁信你呢?”
“琬琅。”云鹤然的声音骤然拔高,听起来有些焦灼,“我千疼万宠你都来不及,这么多年的情谊,你是知道我的为人的——”
“我不知道。”唐千旅冷冰冰地打断他,“多年以来,除了师父,我不曾看清你们任何一个人。”
“云鹤然,你我之间要是真的还有一点情意。”唐千旅的声音不带任何一点的感情,冷冰冰的,像是屋檐之下结成的冰凌,“那你就告诉我,我的手稿,究竟在哪里?”
云鹤然声音一滞,沉默片刻,随即低声喃喃:“你还真是执拗倔强……”
唐千旅倒也不着急,任凭心底的恨意如何无声燃烧,她面上的语气,听起来依然无波无澜:“你依然不打算告诉我,对吗?”
云鹤然原本百般华丽的说辞,至此,终于裂开了一丝破绽,他的语气中无法控制地透出一丝急躁,不快道:“琬琅,别为难我。”
“……”唐千旅沉吟片刻,很快平声开口,“好,我懂了,你还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还没等云鹤然反应过来她说的“懂了”是什么意思,愣了一下:“……没有了啊。”
唐千旅会意,下一秒立即将话锋一转,对着温寻琰,淡淡道:“温公子。”
温寻琰立马会意,慢条斯理地起身,然后——
啪!
云鹤然没有来得及留下任何话语,只能听到耳旁响起一声清脆的声响,骤然之间天旋地转,他的身体很快被人的手掌碾压分裂,鲜血喷溅而出,在来人的掌心中留下一块淡淡的血印。
只不过他还没有死透,青年的掌心之间,蚊子还在细微的颤抖,战栗断续的话语,艰难地从云鹤然口中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
“果然……我是……对的……你……他……”
“不要把我当傻子哦,你的处境,从来都不优于我半分。”唐千旅看着他这幅样子,突然笑出声来,她看着云鹤然,轻声道,“真可怜啊,师兄。”
云鹤然听到这话,不由得一顿,仿佛是不敢相信什么,声线霍然颤抖起来,想要再说什么,但力气耗尽,话未说完,便咽了气。
“唐老师。”温寻琰随手抽了张纸,仔细地把手上的血擦干净,语调不免有些戏谑,“下次可别让我干这么残忍的活儿啊。”
“便宜他了,废物一个。”唐千旅似乎对抹杀同门这件事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她的目光始终直视前方,平静而又漠然。
她垂眸,面无表情地看着温寻琰将那张带血的纸丢掉,沉吟了一会儿,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就算云鹤然的红颜知己已经多到媲美三千佳丽了,他一个大男人,收集那么多镜子作什么?甚至还要在死后把我同其他姑娘的镜子一起放进墓里,这又是为何?”
话音落下,她看到原本被震撼得目瞪口呆的白澈终于回过神,看向温寻琰,不太确定地开口:“文物jing……不是,这位大师,她这是……吃醋了吗?”
温寻琰用纸巾将掌心擦干净,微微侧过头,轻瞟了一眼白澈,冷淡道:“闭嘴。”
“……干嘛啊!”白澈莫名其妙地吃了一记冷眼,十分不解地看向温寻琰,“你瞪我做什么!你的醋坛子也翻了吗?”
唐千旅听着两人一来一回地对峙,其实也不是很懂为什么提个问题就是吃醋了,但无论如何,她不相信云鹤然执着于收集镜子是因为用情至深,以至于那些本没什么价值的镜子,都要被他一同收藏至坟墓中。
“……”唐千旅思考了片刻,忽略掉白澈的臆测,将话头转向温寻琰,淡淡道,“温公子,这里的文物我基本都看得差不多了,也没找到更多有有用之处了,我再去别处看看。”
说罢,她也没管剩下两人是什么样的反应,唰的一声,便从收纳室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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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这里是研究院,四处可见的文物也能让唐千旅活动自如,她重新穿越到了一间研究室中,正巧碰见有两名修复员在修复此次出土的文物,他们看起来比温寻琰的年纪长上了不少,就连同处理的手法都更为娴熟些。
其中有些文物仍是唐千旅墓中的随葬品,虽说云鹤然已除,但介于之前的那些纷纷扰扰,唐千旅总觉得这件事远不止那么简单,或许在她不曾知晓的地方,还蛰伏着更多她从未发现的阴谋。
随着一阵疾风而过,唐千旅穿越进了快要完成修复的文物中,黑暗忽而袭来,很快又豁然开朗。
她此时此刻的视角,仍处在那一面古镜中,彼时父母尚在,唐千旅和唐千鸿都还年幼,小姑娘刚过半人高,穿着一身长裙和对襟短衫,抓着父亲的衣摆,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男人鄂下留了一小撮胡须,身形削瘦,轮廓却凌厉有力,他一袭素袍,手持一柄长长的水烟管,微眯起眼,目光落在年幼的唐千旅上,端详片刻,缓缓开口,声线中有种被烟草熏染后特有的低沉沙哑:“……是个姑娘啊。”
男人口唇一含烟嘴,而后吐出一团白雾,雾气缭绕中混杂着浓重的烟味,他的目光上上下下地在唐千旅身上游走移动,最后与她撞上目光,扬起一边棱角分明的眉毛:“唐兄,你们家中,是不是还有位弟弟?”
他话音未落,唐千旅就听到身后有一道响亮的男声平地炸起:“我才不要跟你这个怪大叔去学捏泥巴!”
唐千旅循声望去,同样是幼孩的唐千鸿抱着双臂,半背过身,连正脸都不肯给来人一个:“学这个成不了名,我以后是要名垂青史的,手不能沾脏东西,这种就让姐姐去!”
“鸿儿,注意言辞。”父亲微微皱了下眉,很快又有些尴尬地堆起笑容,“孩子童言无忌,相比您宽宏大量,看在……看在我曾救了您一命的份上,也必不会计较,阿旅是女孩子,学这些自然不合适,虽然鸿儿性子顽皮天真,但天赋更上一乘,倘若您能收那孩子为徒,让他跟着学一门谋生的手艺,那便也——”
“阿旅也是可以去的。”二人对话之间,一道女声突然温温柔柔地插话进来,如瀑青丝尽数拢起,袖管一路挽上手臂,暗沉粗糙的布料与那一截白皙的手臂格格不入,十指纤长,指腹上却起了一层突兀厚实的老茧,女人眉如柳叶,眼若星辰,素面朝天,唯有唇上点了一抹极淡的红。
唐千旅怔了片刻,然后很快反应过来,那应该是她娘亲。
她娘亲原本是名门大家的千金小姐,后来为逃联姻同父亲私奔,她一直觉得娘亲是一个处处充满着矛盾和违和的人,即便是整日整日地同洗衣板和灶台打交道,曾经也弄了一身炭火、烧糊饭菜和洗衣粉的味道,但她身上也依然有什么东西,在满屋油污中光洁如玉、不染尘埃。
“让她一同去吧。”女人双手交叠在胸前,抿唇而笑,嗓音纤细温柔,却又平稳厚重,就连平常的说话,都如同一位低声吟唱的歌者,“阿旅自幼喜欢这个。”
“我不要去!我要去学更厉害的、更好的,反正不是这个!”唐千鸿像是找到了靠山,立马跑到母亲身边,大半个人躲在她的背后,“要去就让姐姐去!”
“别闹!”父亲像是有些恼了,转过头,低低地喝止了唐千鸿,又重新看向面前的男人,“我也不赞成女孩子必须要嫁个好人家,就算是姑娘,也该学一门手艺,但阿旅更适合琴棋书画,学这个对一个姑娘而言毕竟——”
“夫君。”母亲站在一旁,眉眼一弯,浅浅笑道,“你或许可以问问阿旅自己的想法呢?”
她的语气依然柔软平和,并没有半分质问或谴责的意思,就像温吞的流水一般毫无怒意,但是就是这么轻轻的一声询问,却让面前有些聒噪混乱的场面倏地静止了,至此,唐千旅也因而喘了口气,不再感觉自己像一个没有生气的皮球,在几人或明或暗的说辞中被反复地推脱、拉扯、踢来踢去,明明是同她相关的事情,她却一句话都插不上。
父亲听到母亲的话,怔了一瞬,好似这才发现背后的唐千旅一般,有些为难地扯开唇角:“抱歉,阿旅,你是怎么想的呢?虽然爹绝不干涉你个人的想法,但爹自己认为,姑娘家家的,还是去学一些——”
“我想去。”等待了这么久,唐千旅终于见缝插针地找到了自己能说话的机会,微微加重语气,眼神坚定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想法,“如果可以的话,我要去,父亲。”
父亲似是没想到她会答应,有些诧异地开口劝她:“阿旅,这可是和那种工匠差不多的啊!就算没有什么重活儿,那脏活也是——”
一旁的女人这才敛起笑容,但语气仍然平静:“夫君。”
父亲一愣,又看向男人,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脸色一时不大好看,却仍然努力拼凑起已经支离破碎的话语逻辑:“无意冒犯……我绝不是您想的那样,我救过您,我的为人您是清楚的,只不过……古往今来,哪个工匠是由得了姑娘做的?”
“父亲。”唐千旅身居古镜之中,看到很久之前的自己,抬起一张稚嫩的脸,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倘若,我们只是不知道,而不是过去从未有过呢?”
女孩此话一出,那一秒钟,唐千旅心中猛地一震,冷汗唰地一声涔涔炸起,她抬头向前看去,面前的景象仿佛在骤然之间被代替掉了,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无限地、不可阻挡地向前延长,无数渺小却又璀璨的火星从她耳边擦过,她甚至能感到火点迸溅在身上时那一瞬间的滚烫,脚下是没有尽头、永无止息的河流,前方是不断增加的黑影,她们都是女子的身形,重重叠叠地不断出现在河沿的地方,她们的人数很多、姿态千秋,自第一个人类发出啼哭的时间算起一直延展到她立足的当下,每一段流水的旁边都有她们的影子,从未断带、从未留白,但任凭她怎样努力地去看,却都看不清她们的模样,目之所及之处,只有跃动的、模糊的、只能依稀看得出是个女人的虚影。
彼时,小女孩的眼神中带着不带任何恶意的疑问,纯粹而又真挚,但女孩儿持了一口温软嗓音的提问,在过了十几年之后,顺着漫长遥远的时光呼啸而来,贯穿面前以千年时间为长度计量的群影,把她们尽数撕裂再打散成周围飞掠的火花,那样炽热的芒焰只在这场春秋岁月中燃烧出一秒的光华,便永久地消融了,最后只剩下幼女那快箭一般地提问,破开唐千旅的血肉,射穿了她的心口!
巨大的压抑感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像是有一双手在挤压着她的肺部,她一时觉得窒息,立马退出回忆,只感到浑身冰凉,心脏砰砰狂跳,整个人都在轻轻地发抖。
唐千旅深吸了一口气,迅速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让整个人快速镇定下来,一切都还没有结束,如果这一切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结束了,让她带着一身香|艳流言和惨死悲鸣成为岁月长河中一滴可有可无的水,她不会甘心,也不会安息。
唐千旅整理了下心情,打算重新回到古镜的回忆中,不放过任何一点可能性,但就当她打算重新投入回忆中时,头上突然响起了属于现代修复师的声音:
“等修复工作完成后,把温寻琰叫过来。”长者语调严肃,甚至还带了一点儿愠意,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的毕业论文涉嫌学术抄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