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沈沫仿佛从武官笑意盎然的眼里看出这样的问话,对于含蓄婉约的京都人来说,似乎有些直白了,但考虑到彼此的立场,也不是不能理解。
她合掌垂眼,很是寻常地回应道,“许久未见,最近可还安好。”
“少将大人。”
橘友雅,左近卫府少将,天子近臣。
经常来往于宫中,为天皇办事,深得年轻的天皇信任。原身作为左卫门尉,对这位大人自然并不陌生。
至于对方具体是为天皇办的什么事,这正是原身努力想要探听的,可惜,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这位出身优越的橘大人,总是能挑中他轮休的日子进皇居述职。
少有几次原身守卫在场,那人不是陪着天皇到御苑赏樱作歌,便是在御所和天皇谈论些风花雪月的事情。
前者,作为门卫的他,自然无从跟随,后者,他也无法从只字片语中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当然,对于橘友雅而言,同为卫府中人,虽然一个是近卫,而另一个只是门卫,见面的次数多了,总还是会混个眼熟。
尤其是……
突然消失,又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出现的,熟人。
玩世不恭的武官双眼微挑,打量着变化颇多的“故人”。
去了满头烦恼丝,却也凸显了男人棱角分明的轮廓,一改曾经阴暗沉郁的模样,低眉垂首间,透着一股幽玄寂寥的气质,竟还显得悲天悯人。
倘若这样的伊藤桑重返内京,恐怕会引来贵女们的青睐吧。
橘友雅嘴角笑意更深,眼里却是一贯的冷静漠然。
曾经的伊藤平之,是个无趣的男人。
在浮华若梦的京都,浪漫多情的贵公子们终日消遣,寻欢作乐,白日里抚琴作歌,半夜赴会享乐,留下各种绮丽凄美的故事,他们总是那样矜持优雅,眉眼间充满忧伤感怀,能够轻易唤醒女子们的怜爱之心。
但伊藤桑不同,不仅仅因为过分锐利的相貌轮廓,更因那直白不加掩饰的野望,却又拙劣地半遮半掩,总是会做出一些让人看了发笑的行径。
相比于笑里藏刀的贵族们,他又是那样简单易懂,不过是被权势蒙住了双眼的俘虏。
可是现在,橘友雅看着眼前神色平和的男人,惊讶地发现,他竟也看不透他想做什么了。
沈沫什么都不想做,非要说的话……
她看向樱花树下的方向,已然褪去了血色的樱花,在空中飘扬,就像下了一场雨,遮掩了视线,被簇拥着离开的身影,只留下一缕明亮的剪影。
及膝的百褶裙,铮亮的小皮鞋,是这个时代本没有的风景。
异世界的神子。
以她现在的身份,想要靠近,恐怕会被严防死守吧。
沈沫收回了视线,目光落在了眼前人身上。
拥有一头海藻般长卷发的男人束起了发髻,戴上了乌帽子,一改往日风流雅致的装束,一副干脆利落的打扮,显然在执行任务。
能够驱使这位近臣办事的,自然只有那一位。
被封锁了的消息,连她这个在修行的僧侣都不得而知,传说中拯救平安京的,龙神选中的神子已然降临……
天皇的选择,也显而易见了。
换了个角度看待整件事情,似乎确实有不一样的感觉。
关于神子的预言,是由星之一族发出的。
左大臣迎娶了星之一族的女子,生下了女儿藤。藤姬继承了星之一族,也继承了侍奉神子的使命。
听闻阴阳师晴明公,得到左大臣的赏识之后,方才大器晚成,名声大噪。
而势均力敌的右大臣,显然是更加古板保守的一派。
往小的说,这是神道教与佛教之间的斗争,往大里说,这是天皇和旧贵族间的斗争,甚至于迁都就有这方面的考量。
牵扯其中的神子,依然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平民百姓,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环。
不管内心如何百转千回,明面上,对立的两人就像许久未见,再见却是物是人非的友人,至少不知情的僧侣眼里看来,便是如此。
只有对着笑眯眯的两人心里清楚,祂们从前甚至连话都没说过多少回,今日还是头一次面对面短暂交流。
和心思单纯的僧人不同,微妙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更为圆滑的住持加入了说话的行列,“多亏了普真法师相助,才没有造成更大的损失。 ”
本是想说些客套话,但想到当时惊险的场景,慈眉善目的中年僧人露出了些许后怕的神色,有道是金刚怒目,佛教也并非一味教化民众,以理服人,必要时,也是武德充沛的。
然而,相比于时常会受到各种威胁的外京寺庙,京都里的寺庙,仿佛也染上了京都独有的细腻柔情,兼之临近御所,是检非违使经常巡视的地方,没有被野人或强盗袭击的可能,在防御反击方面的准备并不充足。
甚至可以说是完全没有。
因此,鬼王突如其来的一招声东击西,险些就让准备做法的僧人全部覆没。
被结界挡在了山脚之下,直面了被污染的樱花化成的蚊蚋妖怪,负责寺庙与外界交流沟通事宜的知事同样心有余悸,“可惜,耽搁了大师的修行。”
“修行?”橘友雅挑眉。
住持稍微解释了一下“千日回峰行”,想到那苛刻的条件,即便是虔诚的信徒,也不得不感慨万分。
非毅力苦修者难以做到,光是踏出那一步,不畏艰难,即便失败也是令人钦佩的。
可以说,因为徒手打豹的勇武,再加上之前扯的过于伟光正的大旗,如今,在众僧眼里,沈沫的形象一下子高大了起来。
迎着武官了然戏谑的目光,沈沫倒是觉得,徒步修行的方式似乎也不错,她看向依然为她中断了的修行感到惋惜的僧人,勉强算是宽慰地胡说八道。
“心在何处,路就在何方。”
本是寻常的一句话,听到的僧人却是如获珍宝,细细品悟,越发觉得颇有禅意。
没想到曾经利欲熏心的武官,也能说出这样寓意深远的话,橘友雅脸上带着几分惊讶,转眼间,又挂上了漫不经心的笑意。
沈沫看了看颇有些神神叨叨的僧侣们,又看了看随性散漫的武官,她突然有些好奇,于是她问道,“少将大人,可曾信奉过什么?”
从对方笑意不改的神色中,沈沫得到了答案。
没有。
“拥有了一切,却怎么都无法发自内心地感到愉悦,看似自由随性,依然被无形的枷锁束缚。”
沈沫似乎在说对方,又像是在说自己,她压低了声音,几乎呢喃。
“你的内心,是否渴望着一场盛大的混乱,打破波澜不惊的人生?”
*
是的,是的。
在大是大非上,沈沫自认为能够看得清楚,不假思索,立场分明。
由此可见,她是有信仰的,或许,也称不上信仰,是根深蒂固的认知和底线,是构成身份立场的根基。
面对这些,她是不会迷茫的。
但在善与恶的角逐战中,她总会感到困惑。
她的信仰太多了,选择太多了,或者说,太肤浅了。
到头来,是什么都不信,模棱两可。
有坚定信仰的人是不会迷茫的,故步自封的人同样不会,因为祂们能够想到令自己信服的理由说服自己,并从中汲取到心灵的力量。
极善和极恶的人因此显得纯粹。
倒是左右摇摆不定,总在思考和怀疑,避免做出选择,努力想要寻求平衡的人,反而贪婪得让人感到厌恶了。
是伪装,总会露出马脚,勉强的人,总有一天会绷断神经。
曾经,她向往自由,如今,她笃信秩序,但有时候,秩序并不完全满足于她的理想,因此,心里总会有几分说不明的落差。
便也就渴望于一视同仁的混乱,类似于“解决不了问题,就把提出问题的人解决”“希望明天地球彻底毁灭”之类破瓶子破摔的暴言。
这或许就是她越来越沉迷于力量的缘故,有形的力量,无形的力量,无论是怎么想的,拥有改变的力量,总比在无能为力的痛苦挣扎中慢性窒息来得爽快。
沈沫便就真的开始了“千日回峰行”,京都的神社寺庙相当多,一个个走去,像打卡一样,爬山又下山,机械地行走,除非生理需求,一直不停歇,相当于连续走十几个小时,甚至更长。
可能吗?
在思考可能不可能之前,沈沫选择先去做,以往她总是被动地接触了人,拯救这个,拯救那个,这样颇有使命感的相遇,虽然让她感觉到了温暖……
可一旦没有了目标,又会觉得空虚。
一部番剧,除了性格各异的角色之外,孕育了祂们的世界,同样拥有别样的魅力,虽然有时候,只是可有可无的背景布。
但对于她而言,却是未经探索的领域。
简单说来,人在某些时候,就是会想远离纷繁复杂的人类世界,到大自然中走一走,或许可以说是逃避,或许也能称之为治愈。
就像生病的小动物,会自己找草药来吃。
沈沫觉得,或许,自己可以稍微更自由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