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初夏头有点疼。
田野辽阔,石头嗓门再大,那一声嚎叫也传不出他们家这片儿,倒是引起了恰好路过的村长的注意。
村长虽然没有念过书,也不懂医理,但年过半百,有相当丰富的生活经验。他过来瞧了眼那孩子,见他只是面色潮红,隐有薄汗,便让他们放宽心。
“嘿,没多大事儿,约莫是被晒了这么一会儿,中暑了。”
他扶正江澈的小脑袋,往人中一掐,人便悠悠醒转了过来。
最后程大郎帮着把人送家来,此刻这孩子又在榻上睡过去了。
宋初夏坐在塌前,揉了揉发胀的额角,一时心绪复杂。
她瞅着今天是个晴朗的天儿不错,但秋晨阳光和煦,不似夏天日头那般毒。且自出门起不过才一个时辰……这就中暑了?
这样差的底子,别说和村里其他男丁一样长成一名结实可靠的劳动力,能不能平安长大都是问题。
江澈这孩子,很可怜。
但宋初夏觉着自己也有点可怜。
她仰天,无声长叹——
老天爷,这笔买卖铁定是要血本无归了!
*
农民的秋收是苦力活,尤其宋初夏家里只有一大一小两名女眷,这种情况下,她们的进度自然是远远赶不上旁人的。
自江澈那回晕倒后,宋初夏没敢再让他跟着一块来,哪怕他总是眨巴着大眼睛,露出一副既委屈又内疚的神情,她也没有松口。
她认了,这孩子是绝不能再折腾了。
石头一家忙活了七八天,才紧赶慢赶地把自家稻禾都给收了,见宋初夏和林氏还在地里弯着腰,又笑呵呵地过来帮忙。如此人一多起来,不消两日,今秋的抢收工作终于算是告一段落。
有道是夏忙半个月,秋忙四十天。
农家人的秋忙可不止割禾这一桩工程,接下来还得打谷脱粒,也是颇累人的活儿呐。
但这不妨碍两家人晚上聚在一块,做顿简单却不失丰盛的饭食来犒劳犒劳这段时日里的辛劳。
这主意还是宋初夏提的。石头一家子帮了她们家这么多忙,林氏本就心里过意不去,于是宋初夏便跟她娘说,不如请程家人在家里吃顿饭,也算聊表谢意。
当然,说是请吃饭,吴氏也不可能让林氏一个人在灶前忙活,便带了石头过来打下手。
妇人们掌勺,小孩儿们自然是帮着打杂。
宋初夏把手伸进凉凉的清水里,菜叶子飘在水面上,蹭过她的手背,些微酥痒。
她看着自己这双手,不禁哀叹:在芝林堂养了两个月,好容易才养白一点的皮肤,又晒成深麦色了!
哪有女孩子不爱美,这个时代的审美和现代差不多,肤白若雪也是美的标准之一。
宋初夏忽然想到江澈那比她大姐还白两分,且细嫩如剥壳儿鸡蛋般的孩童皮肤。
啧,妖孽啊。
见宋初夏呆呆地盯着洗菜盆,老半天也不动,石头咦了一声,瞪大眼睛问道:“夏妹妹,你怎么啦?不会是……又傻了吧?”
……
宋初夏扯出笑,头也不抬地道:“石头,你哪儿都好,就只一点不好,你知道是什么吗?”
“是啥呀?”石头问道。
“长了张会说话的嘴。”
什么意思……莫非夏妹妹担心他说太多话渴了?石头舔了舔自己有点干裂的嘴唇,忽然觉得确实有些口渴了。
……
*
宋初夏家里只有一张木桌,坐不下两家人,程大郎和水哥儿便又从家里抬来一张大木桌,拼在一起倒也够用。
水哥儿是程大郎和吴氏的大儿子,过了这个年就十五了。从小就在田间河里撒欢,太阳底下劳作的儿郎,身子长得精壮黝黑,又同程大郎一样一脸敦厚相,比才不到九岁的石头稳重许多。
晚间灯盏火光微曳,席间一片融融暖意。
林氏和吴氏拿出了看家功夫,鲜烩鲈鱼、粉藕焖鱼肚、懒豆腐、三丝春卷和两样爆炒时蔬一一上桌,热腾腾的香气缭绕而起,由鼻腔流经四肢百骸,馋得石头哈喇子直流。
这都快赶上年夜饭了!
江陵邻江靠湖,别的不多,这河鲜水产是从来不缺的,村里人一年吃不起两回猪肉,但饭桌上有一道鲜美营养的鱼食倒也足矣。
吴氏一巴掌拍在石头脑袋上,训道:“半大小子了,还没个正形儿!怎的不多跟你大哥二哥学学?”
石头捂着脑袋嗷嗷叫,一个劲儿地甩眼色,向他大哥求救。
水哥儿被吴氏作为优秀模范当众夸奖,面上颇有些羞意,接到小弟的求救眼神后,他憨笑着给吴氏夹菜,吴氏这才消了气儿。
但水哥儿总觉得有道视线一直定在他脸上,那视线过分灼热,让他有些怪不自在的。
“夏妹妹为何一直看我?我脸上有东西么?”水哥儿问道。
有这么明显么?宋初夏一阵心虚,嘻嘻笑着掩饰道:“没有呀,我是觉得吴大娘说得对,石头是该跟水子哥多学学。”
闻言吴氏笑着掐了把她的脸,还是夏姐儿这丫头最贴心窝。
石头见宋初夏这么没义气,嘴里一阵嘟囔,宋初夏却微垂眼帘,专心吃起饭来。
看到水哥儿,她就想起林氏和吴氏两日在屋里的谈话,恰巧给她听去了。
她们在谈论水哥儿的婚事。
晋人虽然普遍十三四岁才开始谈婚论嫁,但娃娃亲都不少,更别说只是长辈提前替儿女们相看着。农家儿女没有那么大规矩,两家父母若是互相看对眼,这亲事就直接订下了的也不是没有。
水哥儿翻过年就十五,宋忆柳今年腊月也有十一了,吴氏这便起了心思,跟林氏提了一嘴,要不两家人就做个亲家好了。
柳姐儿虽然打小身子骨不大好,但这些年到底也没生过什么大病。她是在吴氏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吴氏自然知道她是个性情再乖顺不过的孩子,模样也秀气,这样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
如今柳姐儿是还小,但水哥儿也不大,两家孩子等个几年再成亲又有什么使不得的?
这话把林氏惊得不轻,犹豫半晌才道:“两家人同住一条村子,结亲怕是不大好吧?”
虽然大晋没有同村同姓不婚的规定,但此时的人早已对近亲成婚的危害有了认识,都约定俗成地避免着。
这算什么事儿,吴氏笑着说道:“丽娘,你这不就糊涂了?”
小枣村人多姓宋,程家是为数不多不姓宋的人家,只因他们是外头迁过来的,就石头太爷爷那辈。后边两代人的媳妇儿,例如吴氏,都是隔了好几个乡的娘子,说白了他们家跟小枣村村民几乎没有任何血缘上的联系。
林氏听了吴氏的话,非但没有高兴,反而落下泪来。这回换吴氏惊到了。
她忙再三强调,这只是提一嘴的事儿,若林氏或柳姐儿不愿意,她自然不会勉强,就当她多嘴便是。
林氏拭着泪道:“我知道,嫂嫂是心疼柳姐儿,也是一番好意。这孩子自小体弱多病,这日后的路不用想也知道是难走的,只是我却不能因为疼自个女儿……就拖累了水哥儿,拖累了你们家。”
吴氏哭笑不得,忍不住嗔怪道,她是心疼柳姐儿不错,但也没有拿自己儿子的婚姻大事做善事的道理呐。她是真心喜欢柳姐儿,想讨她来做儿媳妇的。
她们这些妇人不懂多少大道理,但家里那一亩三分地的事儿还能倒腾不明白?
如今日子好了起来,二哥儿日后做了大夫,剩下的田产也就分给其余两兄弟一起打理,她的儿媳自然不用像她这样辛苦。且柳姐儿跟着林氏学织得一手好布,绣活不比城里头的小娘子差,这样的人儿娶回家里,哪是拖累,是她们老程家的福气还差不多哩。
虽吴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但林氏一想到女儿的身体,便触及伤心处,一时泪流不止。
吴氏只好安抚道,此事还不急,日后再提罢。
*
宋初夏看了眼坐在身旁的大姐,她正往嘴里送了一筷子鲈鱼,因缓慢的嚼动而让原本瘦削的侧脸有些微鼓起来,在暖光照映下显得格外恬静美好。
她是怎么想的呢?宋初夏觉得自己或许该找个时机问上一问。
水哥儿年长几岁,平日里甚少和她们这些小孩儿厮混在一起。宋初夏对他没有对石头那般了解,但都是一个村里的,两家离得也不远,日常接触自然是不少的。
水哥儿也算不错吧,憨厚稳重。但这事儿她说了不算,还是得问问她大姐才行。
宋初夏暗叹一声。
虽然知道姊妹们迟早会出嫁,她也乐得看见她们能有良人相伴,只是,古代人这些事儿来得未免也太快了些,让她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忽然有人戳了戳她胳膊肘。
宋初夏转过头,坐在另一侧的江澈凑到她耳边,压着嗓子问道:“二姐不是从城里带了东西回来么?”
他养在了她们家,便从了宋初夏的辈分,喊她一声二姐。
闻言,宋初夏猛地一拍大腿。
三丝春卷和懒豆腐是参考的荆州传统美食,其他都是瞎掰的日常菜(但也是我喜欢吃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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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