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初夏回到芝林堂没多久,孙主簿家的公子最后一次诊期就到了。
孙公子活了二十年,头一遭觉得日子竟能这般难熬。
伤了腿事小,但裹着绷带丢人现眼事大呀!
他给人打折了腿,又差点被他爹气得殴出家门的糗事,县城里还有谁不知道?但凡出门就难免撞见熟人,熟人见面又少不得对他一番奚落。故此他耐着性子足足忍了三个多月,硬是没出门寻过一回耍头。他这人脑袋虽不是特别灵光,但不能自取其辱的道理,到底还是懂的。
可这清汤寡水的日子着实把他给憋坏了,如今好不容易熬到腿伤好全,在绷带解下那一刻,孙公子直恨不能插上翅膀就飞,却被盛大夫一把按下。
盛大夫一脸严肃地嘱咐他道:“往后半年还需好生将养着,此处切不可再伤着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孙大公子只诺诺地敷衍了大夫两句,心思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哪还能听得进旁人半句话。
他整了整衣领,抖抖重新利索的腿,红光满面地大跨步走出来,却还没走几步,就在后院撞见了一男一女俩半大小孩儿正在悄悄话。
在说什么呢?孙公子是有些好奇心在身上的。
只听那女童说了句:“我爹说啦,这回他可要给我赚好多好多钱回来,入秋了就给我买好看的秋衫。”
孙公子不禁嗤笑:小小女童,竟也如此爱美。
身旁少年问道:“你爹莫不是诓你的吧?就要入秋了,这么短时间内,他如何赚好多钱?”
这话成功勾起了孙公子的兴趣,他蹑手蹑脚地走近两步,竖起耳朵来偷听。
女孩儿见他不信,便有些急了道:“他就去我们小枣村的大树头底下赚钱,我爹玩关扑可厉害了,每回都能赢不少呢!”
“真的假的?那……我叫我爹也去?”少年说道。
“你可别,我是偷偷告诉你的。我爹说了,这事儿不能给太多人知道,而且他们只有每个月初五那天才开摊儿呢。”
哦,少年的语气听着有些许失落。
小枣村,大树头,初五……孙公子听了个清清楚楚,顺道还暗暗记在了心里。
*
待宋初夏抬眼望去,确认那孙公子真的走了,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木头也跟着笑得东倒西歪的,指着她摇头道:“夏妹妹,你这戏唱得科比那戏班子里的角儿还真呐!”
这话,宋初夏就权当是夸她了,顿时高高昂起头颅,骄傲得像只花孔雀似的,就差没开屏了。
心道当年星探们没发掘自己进演艺圈,损失可真是大了。
木头又笑了好一阵子,方才停下来,问道:“你说,他真的会带县令家的公子一起去么?”
会吧,宋初夏也不大确定,但她向来相信直觉。
“不带也不打紧,只他一个便够了。”宋初夏说得风轻云淡,却又自带笃定,“若能再拖一个,那便纯属是赚了。”
木头不禁对她竖起了大拇指,这是他最近跟宋初夏学的,说是夸人厉害的意思,奇奇怪怪的倒也蛮好玩。
他是真心实意佩服夏姐儿的聪明机智,赞道:“夏妹妹果真乃奇女子也。”
*
日子一晃便到了初五,这天宋初夏早早就坐上杨家的马车,往小枣村的方向赶。
自上回宋初夏离家后,宋怀远便自觉在揣着和闺女儿之间的小秘密。这滋味还是头一遭,让他既新奇又兴奋,每天啥事儿也不干,就巴巴地蹲在门口做一尊“望女石”。
坚决不承认是在馋夏姐儿那点子工钱。
好容易盼到夏姐儿到家,宋怀远忙拉着人到一角,还特地避开了林氏和柳姐儿。
神神秘秘的,这是在间谍接头吗?宋初夏有那么一瞬在认真考虑要不要先跟他对句暗号。
她在宋怀远那热得灼人的眼神注视下掏出了五两银子,手有点抖,心也有点痛。
足足五两银子啊……
她辛辛苦苦赚来的,虽说多少掺了点坑蒙拐骗在里边,但这一下子就送了出去,跟生生剜了她的肉有什么区别?
哎,舍不得孩子就套不着狼。宋初夏心一横就把银子递给了宋怀远。
宋怀远接过银子就笑开了花儿,叹道夏姐儿果然没诓他,这芝林堂掌柜还真是大方呐。
丝毫没觉着凭她一个小娃娃,就能拿五两工钱是多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睨了一眼掉进钱眼子里的宋怀远,宋初夏不禁在心里冷笑。
但她面上仍嘻嘻笑,扬声附和道:“芝林堂可是县里数一数二的大药堂,我们掌柜的自然富得很呐。”
但人家富归富,却不像他宋怀远一样是个散财童子,硬要比较的话还是她这爹更大方些。
话一说完,宋初夏的神色忽就由晴转阴,撇撇嘴道:“爹,我只能赚这么些银两了,你不会怪我吧?”
宋怀远摸着银子正欢喜,以为她是小姑娘家的多愁善感,头也不抬道:“怎么会呢?”
宋初夏便絮絮叨叨讲了这些天她在芝林堂的见闻,讲她所见到的杨掌柜家底如何殷实,平日里出手又是如何阔绰,说白了,这点银子算什么?压根就没被他放在眼里。
吹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杨掌柜本人要是在场,指定要追着她啐一口:小丫头片子净胡说八道,没得让他折寿!
宋初夏言语间完全没了小孩子的天真,反而透露着一股在成人社会中飘零久矣的世故和落寞。
她用力挤出点眼泪,装作一脸愧疚的模样道:“要是我能再快些长大就好了,没准儿我就可以和杨掌柜一样厉害,给咱们家赚好多钱啦!”
宋怀远见状,不知是该笑女儿的天真还是感动她的一片真心,他是在县城长大的,又经历过大起大落,在这方面倒看得透透的。
芝林堂的名头他也有所耳闻,虽了解不多,但那些所谓的富贵人家莫不大同小异,靠的是祖荫,吃的是世世代代传下来的家底。
就连当初他们家那点家业,都还是经过五代人的辛勤,才一点点积攒下来的。
赚大钱?谈何容易。
但他总不好泼自己的闺女儿冷水,便板着脸宽慰道:“小丫头才多大?莫以为出去县城做了点事就算大人了,放心吧,有爹在,这些事儿还轮不到你来愁。”
可宋初夏听了并没有开心,反而面露嫌弃地嘀咕道:“我们家还不是因为爹才这么穷的……”
这话说得是没半点毛病,但宋怀远偏就不爱听了。他还以为这个女儿多少是体贴他的,没想到竟也和妻子、大女儿一般想法,顿时他那颗刚生出来点小苗苗形状的慈父心肠就被打碎了。
他脸色难看道:“说了交给爹就交给爹,你等着,爹今天保准儿让你这银钱翻个倍!”
啧,这就是赌徒的自信么?
宋初夏暗嘲道。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宋怀远,问:“爹,莫非你又想……”
宋怀远忙捂住这丫头的嘴,嘘了一声道:“上次我是马失前蹄,这次绝不会了,你就信爹一回。”
马失前蹄?信你就有鬼了。差点把她们姐妹卖了来抵债,还一丝愧疚都没有,真真是她们的好父亲呐。
见宋初夏点了点头,宋怀远这才松开了手,拍拍她的脑袋道:“你就等着吧,爹说话算话。”
说罢便喜滋滋地走出了家门。
宋初夏不用想都知道他要去哪儿,擦了擦自己那可能并不存在的眼泪,拍拍手,找娘和大姐去了。
角儿已登场,就等着这场戏唱起来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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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请君入瓮(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