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日子,仿佛就恢复了平静。
上课,向学,吃饭,睡觉,修炼。
闲暇时,玲珑会到书院的藏书阁,一本本翻看着晦涩难懂的书,走马观花,不求甚解,原本,她应该争分夺秒地修炼,可胸膛总有种难掩的躁意。
像吞了火焰,横冲直撞,迫切想要喷涌而出,却又被大石头死死压住。这让她感到格外难受。
寂静的藏书阁里,长身玉立的少年垂眸捧书,眉头微蹙,双眼倒映着白纸黑字,可思绪显然是飘远了。
半晌,他合上了书,轻轻将书放回了架子上,继而漫无目的地在书架中穿梭徘徊,从头走到尾,又从尾走到头。
这让看了一阵的温夫子有些疑惑,他记得所有学子的名字,自然也认出了人,“云逸?你这是要找什么?”
如今是午休时间,太阳烈烈,有些闷热的空气,从敞开的大门吹了进来,驱散了前些日子的潮湿沉闷,取而代之的,是清新的花草香气。
藏书阁外,还种着些高大的树木,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有些刺眼的日光,透过茂密的树叶,树影婆娑。微光也变得柔和,穿过窗棂纸,落在满是墨香的藏书阁里,满室明亮。
说话的男子披着亮光,缓步而来,他一身儒服,眉眼温和,说话也是温言细语,“可是找不到想看的书?”
年长者没有蓄胡,气质出众,温柔浅笑的模样,轻易就能获得旁人的好感,玲珑也不例外,她觉得,这人给她的感觉很舒服。
坦荡、温柔,带着暖意,像清风一样。
玲珑行了一礼,“监院。”
温夫子微微颔首,眉眼带笑,“方才,我看你踟蹰徘徊,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见少年没有回答,他又换了个问法。
玲珑想了想,有点为难,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本能地想做点什么。
或许,一直翻下去,看下去,就能找到答案呢?可这样一路过去,她反而觉得更郁闷了。
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究竟会是哪个?
温夫子也没有刨根问底,只是笑道,“若是无事,不若陪夫子品茗小憩片刻?”
“学生之幸矣。”
“咕噜噜……”
舒展的花骨朵,在沸腾的泉水中翻滚,蜷缩的茶叶,便也舒展开来,两相触碰,奇特的清香,在隔间弥漫。
和独孤家的凤鸣楼类似,藏书阁旁,也有品茗的地方,用屏风虚掩着,往日,来这里的学子,都默认了这是夫子休憩的地方,因此都默契地没有动用。
书院课业繁重,若非要完成夫子布置的课业,前来查询些文献书册,初时的新鲜过后,怕也就一些寒门学子,会如此求知若渴,频频来往此地。
大多数人,对于能够轻易得到的东西,总是不太珍惜的。况且,大部分家境殷实的学子家中,就有不少藏书,看都看不过来了,自然不会对书院的藏书有什么兴趣,更达不到废寝忘食的地步。
不过,江南风暖,尤其是午饭后,难免困倦,书院有午休时间,因而这个时候,藏书阁也是鲜少人至。
“这是茉莉香片,有理气解郁之效。”
玲珑捧起茶盏,轻嗅,淡淡的水雾迎面扑来,香气馥郁,沁人心脾。
她轻抿了一口,双眼微亮,“好喝!”
“如此,便就包点回去喝吧。”温夫子笑了笑,“自己动手更有趣味,摘取新鲜的花骨朵,清洗晾晒,烘烤,混以茶叶一同储存,久而久之,茶有花香,别有一番滋味。”
夫子说话不紧不慢,声音平缓,叫人一下子平静了下来。
玲珑想象着那样的画面,摘取含苞待放的茉莉花,清洗掉浮尘,放在大大的竹筛上,温暖、有时候或许灼热的阳光落下,蒸干了水分,柔软的花瓣,变得干脆……
闷热的风,又从门口吹来,好像也没那么热了。
无意识皱着眉头的少年神情舒缓,似有所悟。温夫子轻笑,年轻人总是会遇到各种困惑。
可人的一生,不都是在寻找依托之物度过吗?
这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
耐心温柔的长者,颇为语重心长地说道。
“有时候,走得太快,难免倦怠,不若放慢脚步,看看沿途的风景吧。”
玲珑拿着夫子包好的花茶,回到了学舍。
“当,当……”
沉闷悠远的钟声响起,这意味着,午休结束了。
“簌簌。”少年从被褥里探出头来,冷白的脸,被热气熏得通红,他腰腹一卷,慢吞吞地坐了起来。小憩醒来的富家大少有点懵懵的,看着盛世凌人的吊梢眼,都像蒙上了一层雾气。
齐博文虚着眼,看着动来动去的黑影,好半天才清醒过来,他揉了揉眼睛,声音带着点鼻音,“独孤?”
“你怎么又不睡啊。”
下午不会困吗?
“嗯嗯。”玲珑将花茶收到竹箱里,转眼就看到了睡醒的小伙伴,还呆呆地坐着,头发翘了个角,她顺手按了按,又揉了揉,“下午,我向夫子告假了,要出去一趟。”
“你们有什么要带的吗?”
熟悉的清冽声音响起,头顶传来一阵温热,毛绒绒,轻飘飘,抱着被褥的齐博文懵然,午休睡得太香,骨子都要酥掉,他有点想抱着独孤小弟,在被褥上滚两圈,一定很舒服吧……
嗯?等等,独孤说……齐博文睁着迷蒙的双眼,齐博文瞪大了双眼,齐博文腾地跳起来,瞬间清醒了。
“什么?你要走?!”
不知为何,孟氏兄妹都告假了,往日热闹的学舍,好像一下子空了下来。
堪堪睡醒的岳敕听闻,也忍不住投以询问的目光,早慧如他,隐约感觉到了某种预兆,一颗心仿若浸泡在了苦水里,冰冷渐渐渗透四肢。
他张了张嘴,竟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苦涩的气味弥漫。玲珑看着离别焦虑的阿文,又看了看愁眉苦脸的阿敕,她摇头,认真道,“不是要走。”
“我只是,想要慢下来。”
……哈?
湓城,某个小巷的民舍里,于家四人正在收拾屋子,因着和海帮打斗,院子遭了殃,后来,又因江州水师的事,于潮汐在千户所衙署滞留了几日,未免意外,于家人被安排在了官舍暂住。
直到今日,众人方才被放出来。
此处是丽娘出嫁前置办的住处。先前,因为跟家里人闹得不痛快,尤其是大哥成婚后,她与大嫂相处不和睦,对方总是阴阳怪气,暗中挤兑,说她在家里白吃白住。
甚至说动了爹娘,要把她嫁出去,好把她住的那间房腾出来放杂物!
丽娘气的跟家人吵了一架,却被那窝里横老爹的一声“这是我的房,想怎么分就怎么分”给喝住了,她心里憋着一口气,拿着挣来的钱,自己搬出去单过了。
她哥知道了,还来闹过,说她不知感恩,自己拿着钱潇洒,也不知道孝敬父母。当时丽娘聪明能干,因着一手做菜的好手艺,摆摊挣了钱。
媒婆都快踏破家门口了。介绍来的人,却净是些歪瓜裂枣,便是丽娘觉得自己心气也不高,却也接受不了婚后被霸占银两,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还要照顾一家老小。
因着她能挣钱,一家人对丽娘年逾未嫁,也没什么意见,直到那一天闹翻之后。那孬种大哥旧事重提,张罗着要把她嫁出去。
“后来呢?”
玲珑一边帮忙收拾院子,一边好奇着接下来的事。
对于独孤公子上门,于家四人都有些惊愕,当对方看到满屋狼籍,还提出帮忙时,丽娘受宠若惊之际,又有点不真实的荒诞感。
众所周知,人在不知所措的时候,话就会很多。
“之后就是爹英雄救美咯。”年轻人嬉笑道,他是于潮汐的儿子于舺,他们家起名的方式,不是跟水有关,就是跟船有关,甚至连爹娘的相识,都离不开这两样。
这故事,于湫听过很多遍的,但她还是爱听,拿着扫帚的手微顿,她叉腰一笑,清丽的脸上朝气蓬勃,“好久没听娘说起了,再说说呗。”
“你们这两孩子,真是的……”
丽娘嗔怪,不再年轻的脸上,却是露出了少女般的羞意,双眼晶亮,“那时候啊……”
妇人笑着说起过去的事情,眉角带着些皱纹,脸上自然流露的幸福笑容,却是她最好的妆容。
不大的院子里,一家人分工明确,互帮互助,一边慢慢打扫着卫生,一边笑着互相打趣。
玲珑看在眼里,心里升腾起奇怪的情绪。
似嫉妒,又似羡慕。
一颗心,像是被扔进了调料罐里,酸甜苦咸尽数涌了上来,隐隐又带着点抽痛,像是被这般寻常的一幕给刺痛了。
原来,孩子也是能在爹娘的期待中降生的啊。
玲珑愈发困惑,也埋头继续干活。虽然有些时日没有做过了,但上手还是很熟悉。
于是,于家人满脸惊愕地看着独孤公子三两下,就整理好了杂乱的院子,甚至给水缸装满了水,差点没给洗碗了。
“使不得,使不得……”
丽娘好说歹说,才劝下了要把发臭的碗筷清洗干净的公子哥,原本那天就要洗了,突然海帮杀上门来,就弃在这了,几天过去,都发臭了。
便是吃苦耐劳的丽娘,都免不了眉头一皱,可那本应锦衣玉食的小少爷,却是面不改色。
真不愧是世家出来的孩子啊。
这独孤公子,简直颠覆了她对高门大户家少爷的印象。她从未见过如此平易近人的贵人。
然而,原本,让客人帮忙,她就很过意不去了。
若非独孤公子几次三番出手相助,他们一家,怕还是要吃点苦头,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忧。
真要说来,独孤公子,都算是他们的救命恩人了,哪有好人家,这般磋磨恩人的。
“辛苦独孤公子了,这时日也差不多了,不若留下来吃个便饭?”
说到吃的,玲珑自然点头答应了。
众人又行动了起来。
憨厚老实的老于,被指着去买菜。
于舺清洗碗筷。
丽娘淘米做饭。于湫则是去摘角落的瓜藤。
“这也能吃吗?”
玲珑好像在记忆中见过,是喂猪的。
“这是自然,炒瓜藤清爽脆口,凉拌也别有一番风味,如今还未结果,瓜藤最是鲜嫩。”
提起美食,少女说得头头是道,玲珑认真地听着,时不时点头。
见她感兴趣,于湫也高兴地为她介绍了角落里的菜圃。这让玲珑都有点想在学舍前的空地上种点什么了。
“难养吗?”
于湫忍不住笑了,这还是她第一次听着,种菜这般形容的,“公子说笑了,这瓜好养活,每天早晨浇点水就好,也不用多,约莫一碗。”
“很快就能长出芽来。啊,我这边还有点发好的种子,届时公子便就带走吧!”
一顿忙活下来,玲珑又吃到了有些不同的美味佳肴。和在船上吃的海鲜大餐不同,这次桌上的大多是家常菜。
她吃了一口于湫摘的瓜藤,果然如同对方所说的,清香爽脆,即便是她这样不爱吃素的,也忍不住多吃了几口。
其中,唯一称得上是大菜的,怕也就只有中间那道肥瘦相间的红烧肉,红彤彤的肉块,切得方正,油脂四溢,透着晶亮的色泽。
玲珑夹了一块,耳边仿若又响起了女人尖锐的声音,然后是男人无用的劝说,男童的嬉笑,拍手叫好,少女冷观旁观。
但这次,她的手很稳。
夹住的肉块,落在了粟饭里,浸润了油脂。
玲珑吃了一口。
阳光落在院子里,顺着敞开的大门,落在正堂,一桌五人吃着饭,玲珑抬头,让人烦躁发怒的虚影,便就变成了于家人真切的笑脸。
春光正好,阳光明媚。
然而,吃饱喝足之后,老于的一番话,却是叫玲珑茫然眨眼,他们好像误会了什么,脸上满是感激,却也难掩落寞,“我们要离开江州了,或许会在福州开家菜馆,若是公子到了福州,便就让我老于一尽地主之谊。”
“能与公子相识,是咱们家的福气,也感谢公子能来相送……”
后面的话,玲珑也有些听不真切了。
离开?
她带着于湫包好的种子,有点湿润的瓜种冒出了嫩芽,即便搁在袖袋里,也能感觉到种子的活力。
巷子狭窄,寂静无人,天色渐渐昏暗下来,玲珑独自走在路上,于家以为她带了护卫,实则没有。侍棋被她留在了宅院中,至于侍剑,听说都当上掌厨了,怪不得最近食堂的饭菜,菜式丰富了许多。
想到美食,玲珑本该感到高兴,如今却是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堪堪发芽的瓜种,仿佛也扎根在了她的心里,乱钻的根系,便也要打结似的。
脑海里,却不其然的,想起了温夫子说的话。
慢下来……
玲珑脚步微顿。却见巷子尽头,站着四道黑影,或高或矮的身影,姿势不同。
身着鹅黄袄裙的少女率先发现了她,挥了挥手,蹲在墙角的高大少年腾地跳起来,用力挥舞着手臂,“独孤……”话音未落,又被身边的少女捅了一肘子。
两人惯常又吵了起来。
身量不足的男童却是站得板直,便也露出了笑脸。
“你们……”
近了,玲珑有些迷茫地看着小伙伴们。
倚着墙边等的有些不耐烦的大少爷,扔来了一包热热的东西过来,纸袋仿若还残留着少年的体温。
“太慢了。”唇红齿白的少年剥了个栗子,扔进嘴里,嘀咕道,“都冷了。”
大家……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照在五人脸上,仿若就此定格。
玲珑吃了一口有点凉了的栗子,飘忽焦躁的心,好像一下子,落到了实处。
眉目疏朗的少年嘴角微弯,罕见露出了笑脸。
“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