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絮一抬头就看见柳父眼眶红了。
“……爹。”
柳父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
“好孩子,没事。”
像是下定了决心,柳父整个人轻松了不少,转过头对柳母说道:“翠娘,苦了你了。”
柳母也是红了眼眶:“说这话干什么。”
柳父感慨地又叹了口气。
“我颓废了这么久,还累得你们担心,是我的错。以后不会了。”
“魏廷说得对,今天是该庆祝一下。我记得搬过来的时候,还有几坛子酒,是放在哪了?都拿出来罢,今天这么好的菜,是得配酒。”
柳母一惊:“你这是……”
柳父安抚地朝她笑了笑:“我没事,去拿过来吧。”
柳母意识到了什么,急忙站了起来,连声答应:“好,好,我去给你拿。”
转过身就擦了擦眼睛。
柳父看到这一幕,心里又是一酸。
是他没有做好一个父亲,也没有做好一个丈夫。万幸的是,现在振作起来也为时未晚。
心结虽然没有全部解开,这次也是开了一道口子。随着时间的推动,身边人的关心与暖意总有一天会顺着这道口子把心结全部溶解吧。
心里转过弯来了刚刚还冰冷的四肢也渐渐地暖和了起来,柳父的胃口一下子就上来了,还有心情开起了柳如絮的玩笑。
“絮儿待会跟我一起喝几口?”
柳如絮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拿他没有办法:“我不会喝酒,可陪不了您。”
魏廷在旁边接过话头:“我可以陪柳叔喝。”
“你一个伤患凑什么热闹。”
魏廷:“喝一两口没事,柳叔好不容易有了兴致,没人陪着喝,不显得扫兴了吗?我就陪着柳叔说说话,不多喝。”
柳如絮看着他,犹豫了几秒,才迟疑地点点头。
柳如絮又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酒坛子被我收到窖里最里面了,黑漆漆的,娘怕是不好找。你跟我一起去搬一下吧。”
“…哦,好的。”
两人遂起身离开。
走到柳父看不到的地方,柳如絮一把扯过魏廷。
“过来。”
魏廷顺着力道被扯过去,忙不迭地开始道歉:“我错了我错了,我说错话了。”
柳如絮无语地看着他。
“我还没说话呢,你慌什么?我又没怪你。”
魏廷哂哂地摸了摸鼻子,他被刚刚的气氛弄得也有点紧张。
柳如絮继续说道:“说正经的,你待会劝着点我爹,酒别喝多了,你两都是,特别是你,说好了两口就是两口,听到没?”
魏廷忙不迭地连连点头。
酒和杯子都摆放好后,柳如絮一步三回头不放心的走了。
“娘,要不我去旁边看着点?爹待会别喝多了。”柳如絮担忧地说:“爹刚刚情绪波动大,再多喝点,我怕他身体受不住。”
“没事,你爹呀,这是快想开啦。是好事,让他两聊着。我们在,你爹他不好意思说。”
柳母反过来安慰柳如絮。
“别担心,等你爹好起来呀,娘也去店子里给你帮忙。餐馆的菜单还没定下来吧?走,娘陪你去写菜单。”
等她们娘两走远后,柳父才把酒打开。
“她们两,就是喜欢瞎操心。”
柳父笑呵呵地往两个杯子里倒酒。
“刚刚你两站在那后面,絮儿是不是跟你说,要你看着我,不让我喝多?呵,还偷偷的说,以为我不知道呢?”
魏廷不好接话,只能干巴巴地笑。
柳父也没勉强他回答,把一杯酒放在他面前。
“来,尝尝我这酒,桂花酒。”
魏廷小心地捧起酒杯,刚端到面前,就闻到一股很浓的桂花香气,甜甜的却不腻人。抿上一口,唇齿间的味道却和香味不同,醇厚但只有一点点回甘。稍稍一口,就唇齿留香。
魏廷眼睛一亮,惊喜地对柳父称赞道:“好酒!”
柳父哈哈大笑。
“我这酒,可不是我吹嘘。我们还在镇上的时候,镇上的人都喜欢来我家买这个桂花酒。最好的时候,还有商队来买,说要带去京城呢!”
魏廷喝完一杯,又给自己和柳父的杯子满上。
柳父接过杯子,也一口气喝完。
“这方子还是我爹传下来的,小时候我们家门口有一颗桂花树。我爹就是用那颗树开的桂花,酿的这桂花酒。到我这,我又改了几回,才得了这壶。可惜呀……”
魏廷听他的口气,迟疑地放下酒杯。
“絮儿没跟你说起我们之前的事情吧,我们为什么从镇上搬到这里,又是为什么……我先前听不得这个酒字。”
柳父看着手里的空酒杯,苦涩一笑。
这事发生到现在,有些话憋在他心里很久了。以为是个化脓的伤疤,碰不得也说不出口。却没想到现在说出来,心里渐渐地轻松了许多。
柳父接着说道:“我和翠娘在絮儿之前还有一个女儿,我们取名叫琼。我一生最好酿酒,琼浆玉液,我就把我最喜欢的这个名字送她。”
“琼娘刚出生的时候,我们过了几年苦日子。之后也是为了补偿吧,我和她娘事事都顺着她的心意,她要什么我们都给。只一件事我和她娘没答应她。”
柳父说道这里停顿了许久,魏廷也默默地陪着,并不作声。
“……她那天突然跟我说,爹,我想嫁给曹家大公子。”柳父苦笑出声,“这曹家大公子你可能不清楚,他在镇上是出了名的浪荡公子哥。家里是大商户,家大业大,还没正式相看呢,家中已有庶子。我怎么可能让她嫁过去?”
说到这,柳父声音渐渐激动了起来。
“谁知道她和那曹家公子两人已经是私相授受,第二天曹家媒人就上了门,还提出条件,说要我们把这桂花酒酒方随做嫁妆,才能让琼娘嫁过去做正妻,否则只能作为妾室。你说这不是欺人太甚吗!!!”
说到激动处,柳父被酒呛了一下,脸都呛红了,连连咳嗽。
魏廷急忙上前拍背安抚:“…您没事吧?”
柳父脸色颓废了下来,回想那些事,让他本来松快了点的心情又阴郁了。
摆手示意没事了:“没事,人老了,病就多了。”
魏廷:“您要不先回房休息吧,这酒我们明天接着喝也一样。”
“没事,我呀就想找个人把心里话都说出来,说出来就好了。”叹了口气,柳父又接着说。
“我当场回绝了那媒人,把她赶了出去。可琼娘却一心觉得那曹家公子是个良人,认为我是舍不得酒方子,才不顾她的姻缘。就趁着我和她娘不在家,把酒方子偷出去,就这样进了曹家。”
“我和她娘不见她人影,急得到处找。等到曹家就倒搭一耙,把我告到县衙,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县老爷收了那曹家的好处,判我再不能酿桂花酒,还需赔给曹家银钱。”
魏廷听到这,不禁瞠目结舌:“这,这简直荒唐!”
柳父苦笑出声:“荒唐又怎样,知州大人和这知县早有默契,有冤也无处申啊。”
魏廷沉默不言,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柳父。
这种公然视国家法律于不顾的事,他原来在京城是绝对见不到的,反而是从京城出来的这几年见得多了。越是远离京城,官员的权利越是无法收到约束。官官相护,官大欺民,这种贪官污吏治下的百姓多是和柳父这般忍气吞声。
“再往上呈,找知府,再不行找布政司。这知县再大,也打不过天去。”
柳父听后,不以为意,苦笑道:“那些大官哪会管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死活哟。”
“诶,这事我们认了,到此为止,我们家不想再生波折啦。”
柳父摇摇头:“不说这些了,也怪我,提起这些不开心的。”
许是见魏廷的表情太过沉重,柳父反倒过来安慰他道:“你也别往心里去,咱呀,得认命。我们碰不过当官的,我和翠娘,还有絮儿,我们在这也生活得挺好的了,是吧?过去的,该忘得忘。”
魏廷看着柳父,嗫嚅了几下,还是选择低下头,心里一片苦涩复杂。
他其实完全有办法帮忙处理这件事。
不过区区一个知县,都不用惊动殿下,只凭他们分布在这边的势力,不废多的力气就可以搞定这件事情。更别说这柳家还与他有恩,与情与理,他都应该帮忙。
可现在他还不能帮。
这件事坏就坏在这知县和曹家的关系上。
那李家铺子已经查明是傅相府中管家所开,为的就是把开采出来的金矿象征性的过一道手,给运回京城去。而这曹家现任家主则是这管家的干亲,动了曹家,轻则给柳父他们惹祸上身,重则打草惊蛇,不但柳家惹火烧身,还会彻底丧失拔除傅相的机会。
魏廷在心里暗下决心,此事只能等扳倒傅相后再议。如果成功,自然能帮柳家平反,如果失败,也一定不能牵连到柳家。
苦酒醉人,把旧事都说了出来后,柳父像是要借着酒把这些事都忘掉一样,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着。魏廷在旁劝了好几次,也劝不住,一壶酒还没喝完就醉倒了。
魏廷硬着头皮把柳如絮找来,本来以为被托付的照看柳父的事情没有做到,至少会被说上一两句。
柳如絮这次却什么都没说。
魏廷反而更不安了。
看着柳如絮想搀扶柳父回房休息,魏廷连忙上前一步帮忙。
“我来吧,我来吧。”
柳如絮默不作声地随他去,只低头收拾着桌上的酒杯。
魏廷忐忑不安地看了她两眼,开始找话题试探:“你先头还有个姐姐呀,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心不在焉地找话题的结果就是会容易找到一个让气氛越发尴尬的话题。
一说出口就觉得不好,魏廷踌躇地想着怎么忽略过去,就听见柳如絮淡定的开口。
“我是她走了后才被爹娘收养的,她的事,我也不清楚。”
魏廷傻在了原地,单只手还搀扶着柳父。柳父半个身子都靠在他身上,全靠他支撑着,半响在呆愣地回应:“哦。”
柳如絮无奈地看着他:“别傻站着了,把我爹送回屋,你也去休息一下吧。”
“哦。”
魏廷搀着柳父到了房间门口,回头望时,柳如絮正呆呆地站在桌子面前,背影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