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腊八起,城内的鞭炮声就没有断过。
今日除夕,大早上起来空气中就满是烟火味。
姜昭打着哈欠在床上滚了又滚。
屋内炭火烧得正旺,鹅绒被里暖和的不像样。
在床上赖了许久,姜昭终于恋恋不舍的从被窝里钻了出来。
今天她可是有一件大事要去完成的,绝不能因为赖床给耽搁了。
姜昭胡乱穿好衣服,着急忙慌的就奔向厅堂中。
庭内,各房子女都陆续到齐,姜昭来的还不算晚。
她呼了口气,拍拍胸口——还好还好,还没开始发红包。
作为一个入不敷出、毫无收入渠道的闺阁姑娘,压岁钱是姜昭这么多年来为数不多可以积攒钱财的重要来源。
各房小辈们从长辈手里接过红包,叽叽喳喳的开始道谢。
姜家的大房和三房叔伯也都在,两房经商,平日里进账也是最多的。
大伯母为人和善,长了张讨喜的圆脸,与姜昭最为投缘,每年她给的压岁钱也是做多的。
今年大伯母除了红包外,还偷偷给她塞了一套红宝石头面外加一对成色极好的翡翠镯子。
姜昭心里感动的不行:
果然,大伯母是最疼她的!
爱一个人最大的表现就是愿意给她花钱!
姜昭在内心咆哮,嘴角止不住的上扬。
这真的不能怪她,是大伯母给的太多了!
回院子的路上,姜昭迎面撞见了二妹妹姜昕。
后者脸色憔悴,整个人都蔫蔫的,她身后跟着的两个贴身侍女也是如此,精神看起来都不大好。
姜昭本想避开,然而道路狭窄,她无处可躲。
于是只能扯起笑脸上前客套道:
“二妹妹怎么还在这儿。祖母正在庭中发压岁钱呢,妹妹去晚了可就没有了。”
姜昕斜着眼睛晲了她一眼,冷笑道:
“收起你的这副恶心的样子,假惺惺的装给谁看呢!”
翠喜闻言站不住了,说道:
“二姑娘怎的这般不讲道理。大过年的,我家姑娘好心问候您,反倒好端端被您给骂了。”
姜昕听到这话脸色大变,原本的柔顺是半点也装不下去了。
她柳眉倒竖,指着翠喜的鼻子骂道:
“你算是什么东西,主子们讲话哪有你插嘴的份!果然是主仆同心,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
姜昭面容扭曲,慢慢走近姜昭。
青烟见情况不对连忙挡在姜昭前面将两人隔开。
在距离姜昭半米不到的地方,姜二姑娘停了下来,她压低嗓子,近乎咬牙切齿的说道:
“姜昭,你现在是不是很得意?过完年及了笄,你就是宋家少夫人了。
我告诉你,别开心的太早。宋砚哥哥不是你能肖想的!”
姜昭简直莫名其妙,这番话直接给她整无语了:
大姐,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很得意啊。
我是拿了压岁钱才开心的好不好!
对于这种傻子,她向来是懒得搭理的。
姜昭翻了个白眼,打算从她身边绕过去。
但是这次,她显然失了算。
无论她往哪边走,姜昕都往前堵了她的去路。
姜昭不耐烦的皱了皱眉头,问道:
“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姜昕冷笑,
“我要你把我的砚哥哥还回来!
若不是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哄骗母亲骗取这门亲事,砚哥哥就该是我的夫婿。
你如今怎有脸面站在我的面前,问我想做什么!”
姜昕的控诉字字泣血,姜昭当场石化。
翠喜和青烟两个丫头对视两眼,脸色诧异。
姜昭不可置信的掏了掏耳朵:
“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喜欢宋砚?”
姜昕满脸憎恶:“别再装了!这里就我们几人,你这样有什么意思。”
姜昭花了好一会才消耗完这件事,她开口道:
“这事你去求你母亲做主岂不是更好,堵我又有什么用。
只要母亲同意,我完全没有意见。”
姜昕恨恨道:“也不知你这个贱人给母亲灌了什么**汤,母亲死活不同意我嫁过去。”
姜昭沉默:不是,就她这个智商,当初是怎么把原主骗到湖边推下去的!
姜昭揉了揉发晕的脑袋想走,对面那人还挡在她面前喋喋不休:
“被我说中心事了想走?哪有那么容易。”
姜昕踱步上前。
姜昭与翠喜对视一眼,双方心领神会。
趁着对方不注意,翠喜偷偷伸出脚尖。
姜昕只顾向前走完全没看脚下,一不留神直接被翠喜绊倒,四肢着地趴在了地上。
身后的两个丫环吓得连忙蹲下身子搀扶:“姑娘您没事吧!”
姜昭趁着这个空隙直接走了过去,等到了对面这才假装担心的说道:
“二妹妹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如此不小心,怎么摔的像只四脚王八?”
说罢拿出帕子捂住嘴角咳嗽两声,说道:
“今儿风大,姐姐身体不适,就不陪妹妹在院子里吹风了。”说罢扭头就要走。
“姜昭!”身后传来女人聒噪的叫喊,姜昕在侍女的搀扶下站起身。
“你给我等着!你不会得意太久的!”
姜昭回头一笑,说道:
“哦?是吗。
那我就静候佳音了。”说完带着侍女直接就走了。
翠喜贴近姜昭有些担忧,问道:
“姑娘,您就不怕二姑娘在夫人面前告您的状啊?”
姜昭满不在乎:“告就告呗,她能把我怎么样。胡氏都着急忙慌的想把我嫁出去了,这中间要是真出来差池,难不成她还想让自家女儿顶上不成?”
翠喜点点头,觉得自家姑娘说的有道理。
*
除夕夜,火舞银龙,爆竹震天。
姜昭趁着过年人多嘈杂,偷偷带这青烟和翠喜从小门溜了出去。
胡管事依照姜昭的吩咐早早就备好了晚膳,铺子的伙计们带着自家妻子儿女一起来后院帮忙。
一干人等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块大长木板,就着长条板凳,拼凑了张长桌。
许是经历过灾荒,小孩子们异常懂事,只在开阔的空地上嬉笑打闹。
一帮伙计都是心地朴实的手艺人,见姜昭到了连忙放下手中活计恭敬道:
“掌柜的来了!”
小孩子们有样学样,也绕着姜昭叫到:“掌柜的新年好!”
姜昭眉眼弯弯,弯下腰轻捏了把眼前几个小胖娃的脸说道:
“小朋友们过年好啊。掌柜的给大家带了压岁的红包。”
她接过青烟抱在怀里的牛皮纸袋,从里面掏出一沓红纸包,
数量太多,两个侍女帮着姜昭一同分发:
“你的”
“这是你的”
“小姑娘你的红包来我这儿拿哦”
......
红包面额不大,但孩子们确是异常开心。
胡管事连手里的账本都没放下,就闻声急匆匆的从楼上赶了下来。
他提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道:
“掌柜的来了都不提前说一声,要不是听到动静,我这个管事还在阁楼里带着呢!”
姜昭毫不在意说道:
“胡管事不必拘礼。
新春佳节,大伙儿开心团聚才是最重要的。”
姜昭招的伙计们大多是难民,在京中居无定所,现下基本住在姜昭在京郊买的田地上。
买下土地后她身上几乎分文不剩,
京郊的田园除了几间堪堪能遮风避雨的房子外,就再没有其他的了。
然而即便如此,众人依旧是感激涕零。
毕竟这年头,能有一处容身之所已很是不易。
想着众人的不易,翠喜向姜昭提出叫上铺子里的所有人,一起来胭脂铺里守岁过年。大家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这才有了今天的热闹。
酒足饭饱后,男人们开始收拾桌椅,女人们在后厨洗漱碗筷。几个孩子在院子里放烟火。
余下的人都在院子里围着火炉谈天。
姜昭站在二楼俯看院子里忙碌的场景,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笑意:
这才是她想要的新年。
“姑娘,陆世子今日没来。”青烟说道。
“请帖已经送过去了,陆世子没给回信。”
姜昭说道:
“这也正常。陆少爷毕竟是咱们的贵客,心意还是要到的。
这阖家团圆的日子,陆世子若是不好好在国公府呆着,在外头瞎晃悠那才奇怪。”
她啧啧嘴巴神色平静。
还没等她感叹完,翠喜就结结巴巴的打断了她的絮叨。
“姑,姑娘。”
她伸手指着窗外的街面:
“你快看那儿!”
姜昭疑惑的转过头,顺着翠喜手指的方向望去,
不多时,她看到了一副让她瞠目结舌的画面:
陆渊在临西街上狂奔。
三只半人高的黑色狼狗在空旷的街道上四处逃窜,陆渊手里的绳子绕成一团绑在他的手上难以解开,
其中一只头犬脱离了绳索,以三十米每秒的速度在街面上四处乱窜。
陆渊双拳难敌四狗,反而被被狗溜着走了。
他一路鬼哭狼嚎:
“来人啊,救命啊!”
此时窗外炮竹震天,临西街上多是商户,除夕夜本就没过少户人家留守,一路上他叫破喉咙都没人出来理他。
姜昭顾不得惊讶赶忙趴在窗口喊道:
“陆世子,你在这儿干什么!”
陆渊抬头看见窗口的姜昭,大喜过望:
“姜姑娘,救命啊!”
姜昭:“你等等,我马上下来。”
姜昭转头对青烟说道:
“快,通知楼下的伙计出去帮帮陆世子。”
青烟点头,立马手脚利索的下了楼。
翠喜好奇的看着重新靠回椅子上的姜昭,问道:
“姑娘,您不下去帮忙吗?”
姜昭用手指着自己反问:
“我吗?你家姑娘细胳膊小腿的,不下去添乱就是最大的帮忙了。”
翠喜:嗯,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等两人下楼的时候,这场闹剧已经结束的差不多了。
三只烈犬已经在众人的合力下被制服了,至于逃窜的那只,也被找回。
四只狗整整齐齐,此时正栓在院子里喂食
陆渊被胡管事请到房里坐下。
姜昭进来时,他正一脸狼狈的坐在桌前,拿着筷子胡吃海塞。
姜昭狐疑的开口问道:
“陆公子,护国公府近来是否出了什么变故,您怎么...”
怎么像是逃难出来的。
陆渊吃的正欢,他已经饿了一天,完全没有注意到姜昭进来。
听到声音,他立马放下手里的鸡腿,把嘴里的饭菜咽下,
陆渊看着眼前明媚的少女,想到刚才的狼狈模样,一时间有些窘迫。
他尴尬的笑道:
“多谢姜姑娘救命之恩,陆某感激不尽。”
姜昭疑惑道:
“这除夕佳节,世子不在国公府里和侯爷夫人团聚,怎么”
她顿了一顿,措辞道:“有闲情雅致在街边遛狗?”
陆渊听到这话神色严肃说道:
“姜姑娘慎言,这可不是什么狗,这是陆某的同事!”
此言一出,在场的众人皆是一惊,大家伸长脖子望向庭院里还在舔盘子的狼狗腹诽道:
难不成院里的几只狗都成了精,是人变的?
陆渊眼见众人想歪连忙解释道:“不是不是,我近来被调到大理寺任职,这几只黑犬是培训队精心饲养,用来查案用的。”
众人“噢”的恍然大悟。
姜昭看看院子里干了两大盆食物还没吃饱、绕着厨师打转的黑背狼犬,
又看了眼还在进餐的陆渊:
他原本一身黑衣,由于刚才的一路奔波,现在身上满是黄泥点子。
姜昭嘴角抽搐:果然是同事,连这身皮肤都一样。
酒足饭饱,陆渊伸了个懒腰,余光一撇,他注意到斜后方居然还有个人。
见是姜昭,他放松下来笑道:
“姜姑娘怎么还在这儿,铺子里伙计都散了,我还以为你也跟着走了。”
姜昭挑挑眉说道:
“我今年打算在铺子里守岁过节。倒是世子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两人目光对视,厅内灯火通明。
陆渊抬眸看着少女:
素白的小脸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深不见底。
透过那幽深的眼眸,陆渊看见了姜昭眼睛里那个小小的自己。
突然之间,陆渊居然觉得有些手足无措。
他别开眼睛,面上微微发红。
陆渊“咳咳”两声,解释道:
“我已经好几天没回过国公府了。
最近大理寺出了件案子。京郊城东村里连续死了三个姑娘。”
陆渊低着头,手中的树枝拨弄着炉里的炭火。
“若只是普通案件,这件事倒也轮不到我们大理寺插手。可是最近,事情的走向越来越离奇。”
姜昭眉头紧锁,听他接着往下讲。
“一周前,近郊张员外的女儿离奇去世,死状和那几个姑娘一模一样。都是被人开膛破肚,挖了心脏,血流而尽。
那凶手的作案范围从城东村直接扩大了一倍不止,而且还隐隐有向京内延伸的迹象。”
“大理寺近日一直在调查此案,我和府中的几位同僚打算从现场切入,每人牵了一条寻犬,想趁着四下清静搜索凶手痕迹。”
陆渊苦笑一声:
“不成想京都爆竹燃放过多,街面上留下的气味全被掩盖了。
几位同僚急着回家过节,我便做主帮他们将寻犬带回大理寺。
没想到鞭炮声一响,寻犬一受惊吓居然挣脱绳索开始逃窜,若不是姜姑娘相助,陆某不知还要在街上逗留多久。”
姜昭静静听完他的话,手中动作未停。
她拿来一条浸了热水的湿毛巾,递给陆渊道:
“擦擦手吧。”
陆渊接过毛巾,正要道谢,
忽然,屋外礼花腾起。
五颜六色的烟火在一刻寂静后瞬间齐鸣,“砰砰”的在天空中绽开巨大的火花。
冲天的爆竹直射云霄,只余一声巨响。
冷空气里伴随着四散的硝石味,随着分子运动吸入鼻腔。
姜昭勾起唇角,微笑着抬头,透过那四方院落仰望天空——那是遥远古代的炼丹术士赠与人间的礼物。
为驱赶那传说中的年兽,一场盛大的宴会正在人间举行——午夜十二时。
“没想到,这个除夕竟是和世子一同度过的。”
空中的烟火与地面的灯光交相辉映,照在少女莹润如玉的脸颊上,
陆渊喉结滚动,眼睛一转不转的盯着女孩的侧颜。
“真可惜,高墙把实现都给挡住了,只能看见这一角的烟花。”姜昭叹息道。
忽然,一只大手抓住她的手腕,
陆渊冲她笑道:
“走,我带你去最佳的观景地点。”
......
*
摘星楼,高百尺。
京都万家灯火,尽收眼底。
陆渊迎风笑道:
“姜姑娘,这地方可是观景的最好去处了,你觉得怎么样!”
头发凌乱,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姜昭:我觉得怎么样?我都快冻成冰雕了!
她僵硬的转过头问道:
“世子,你不冷吗?”
陆渊吸溜吸溜鼻子:“冷啊!这不是带你来见识京都最好的赏烟花圣地吗?”
姜昭:“谁家好人大冬天来这儿啊!这是夏日的观景台!”
陆渊神色一滞:是哦?难怪这层楼就他们两个!!!
看着男人手足无措的样子,姜昭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靠近陆渊,
迎着寒冷的北风,轻轻说道: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