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白子叶起了身,将手搭在王若霖的肩膀上,“我有些乏了。”
王若霖垂下经书,握住白子叶的手,不住地抚摸摩挲道:“怪我怪我,今日事情繁多,疏忽了你。夜深了,你早些去歇息吧,别累坏了身子。”
“好。”白子叶体贴道,“你也不要太过劳累,读累了,记得喝些百合水。实在扛不住,就稍稍眯一会儿。”
“嗯,知道了。你去吧。”王若霖目送白子叶离开。
白子叶抬头看了六献一眼,款款走出厅堂,走到连廊,拐进院子树丛的暗色里。
转瞬之间,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架在了六献的脖子上!
白子叶站在六献身后,防备道:“说!你是何人!?”
六献低头看那凛凛长剑,这剑虽唬人,却有些异样。她抬手轻轻一弹,那长剑霎时化作一阵烟,消散在浓重的夜色之中。
白子叶见计法被识破,转身就要逃。六献快她一步,瞬移到她跟前,截住了白子叶的去路。
六献笑道:“你这戏法够真的,差点上当了。”
听到“戏法”二字,白子叶脸色沉了下来,冷哼一声:“我自知技不如人,要杀要剐随便!少阴阳怪气来膈应人!”
“我说话听起来很阴阳怪气么?”六献很冤枉。
六献看着眼前这只白鼠精,照理说,修炼到白子叶这种程度的精怪,怎么着身手也不会比她一只野鬼还差,怎么白子叶竟会轻易失手,又肯服输于她呢?
六献:“你与那王若霖是夫妻?他知道你是精怪吗?”
白子叶:“知不知道关你作甚?”
六献:“咱们好好说话成不?”
白子叶:“我连你是何人都不知,叫我如何能和一个半夜三更蹲在我家门外鬼鬼祟祟的野鬼好好说话?”
……好吧,听起来确实是她理亏在前。
六献:“行,我告诉你,我是来王家引渡亡魂的鬼使。”
白子叶:“他们的魂魄分明已经离开了!”
白子叶知道有鬼使会来接走亡魂,怕生事端,白天便称病,隐匿气味,躲在房间里,到了王老二等人的亡魂都离开后才敢出来。
“是的,他们是我带走的。”六献说道,“我之所以回到这里,是因为我发现他们的死因有隐情。”
白子叶:“不是我干的!”
六献笑道:“我没说是你,放轻松。”
白子叶不语。
六献:“看来你也知道他们不是死于正在流行的疫病?”
“他们得的是鼠疾……这病我比旁人清楚。”白子叶再次申辩道,“但是这真的跟我没有关系!”
六献:“你如何证明?我听王老二说你卧病许久,或许是无意传染?”
“我那不是病,而是灵力泄露导致的体虚。”白子叶踌躇片刻,心一横,伸出手腕,递与六献,“你可以号我的脉,我非病体,那鼠疾不是从我身上散播出去的。”
六献伸手,搭在白子叶腕间。诚如白子叶所言,她身子虽然虚弱,但确实没病。六献还发现,白子叶的灵脉被截断了,灵力逸散外泄,几乎快退化成一只普通白鼠了。
六献轻轻放开手,问道:“你的灵脉……怎么回事?是仇家干的?”
“不关旁人的事,是我自己。”白子叶苦笑了几声,“告诉你也无妨。当年我娘不同意我与一个凡人结亲,说与其看我自甘堕落,不如亲手废了我。我知道她说的是气话,但或许唯有此法才能明我心志。我便自断灵脉,我母亲盛怒,发誓此生再不认我,我才能如愿来到人间。我身上仅剩的一点灵力全用来维持人相,就算有意害人,也是有心无力。”
六献在话本里、在现实中看过许多类似的故事。女子为爱抛舍一切。起初六献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爱,爱就应该是这般无畏、轰轰烈烈的面貌。后来她意识到,情爱不是生活的全部,甚至不是必需品。而且看似平等的爱,其实暗含着种种不公平。以至于再看到类似的女子,六献多少有点愤怒和恨铁不成钢。再后来,或许真是年纪大了,心境也平和了,她又觉得,人都行于自己的道中,她是,别人亦是。别人如何生发出自己的路途,静静地观看就好,投入情绪确属不必。
六献问白子叶:“在人间待着,在王若霖身边待着,你开心吗?”
白子叶:“开心。”
六献:“那你后悔过吗?”
白子叶:“从不后悔。”
“那就够了。”六献说道,“祝福你,真诚地。”
白子叶或许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对自己的行为表示理解祝福,迟疑片刻,方道:“……谢谢你。”
六献笑了笑,问她:“王若霖是你保下来的吧?”
白子叶点点头:“我孤身来到这里,若霖的家人没有因我没有娘家依傍就冷眼对待我,我很感谢,心里很想救他们,可是如你所见,我的修为失掉了大半,保住若霖,保住我自己,就再保不住旁人了。”
“这不是你的错。”六献道。
白子叶:“你相信我?”
六献:“直觉告诉我,你不是坏人。”
六献从乾坤袋里拿出一枚丹药,拉过白子叶的手,放在她的手心:“这是止息丹。吃了它,虽然不能让你的灵力回复,但至少不会再外泄了,这样你就可以长久地陪伴在王若霖身旁了,如你所愿想的那般。”
白子叶当初敢自断灵脉,除了冲动,还有一部分原因是自信。她从小天资过人,学什么一遍就会,术法运用起来也是得心应手,挥洒自如,有信心能重连灵脉。却不想灵脉一断,她体内的灵力就如泄闸的水一样呼啸奔腾,丝毫不听她的指挥。来到凡间之后,她日感衰退,担忧有朝一日不能再维持人形。
六献此举,解了她心头最大的烦忧。白子叶猛然一跪:“鬼使,请受我一拜!”
“我只希望我今日做的,对你来说不是错事。”六献扶白子叶起来,“若你真想谢我,就请你帮我留意周围有没有精怪在活动。”
“定当竭尽全力!”白子叶说道,“若霖的家人亦是我的家人,恳请鬼使查清真相,还他们一个公道!”
六献:“嗯,我尽力去查。”
回了地府,六献去阎罗殿,欲将此事报与勾魂弥勒。
勾魂弥勒除了管理自己的勾魂院,还要代理阎王的事务,日程繁忙,本来就不繁盛的头毛愈见稀疏。
勾魂弥勒是一个脾气很好的老头,在四个鬼王中最有亲切感,从不摆上司架子。不过他也有老头的通病,就是爱絮叨,见六献来,拉着六献好一番诉苦,追忆往昔阎王、鬼君、领命神官、转生使君、判官和他一起治理地府的黄金岁月,又谈起今日地府情状,花不似当初,人不复当年,唯余渐行渐远。
“那些个凡人有一句诗,倒是不错,怎么说来着?”勾魂弥勒想了半晌,然后颇带伤感地说道,“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六献心道上了年纪的老头就是爱追忆往昔,忽然想起那日雨林里十方和阎王的对话,心念一动,或许可以从勾魂弥勒这里打探消息,于是便笑着对他道:“对了,勾魂大人,我听说了一件事,你听了一定会很开心。”
“哦?”勾魂弥勒兴奋道,“难道地府的功德批下来了?”
六献摇头:“不是。”
勾魂弥勒笑容渐敛,想了想,又喜笑颜开道:“莫非是要提拔我当阎王了?”
“也不是。”六献好奇道,“你为什么那么想当阎王?又不是什么好差事,吃力不讨好,上下都容易得罪人。”
就像小柳仙执着于下蛋,勾魂弥勒执着于当阎王。这两人的执念都很莫名其妙。
勾魂弥勒又一副长者腔调:“事不是这么衡量的。你们年轻人不懂。”
六献见他无意说,便道:“行行行。”
勾魂弥勒:“不是批功德,不是让我当阎王,那我想不到有什么事能让我开心的了。唉!你知道,我们这种上了年纪的人早已心如止水,情绪很难有起伏的。”
六献心道刚才在那伤春悲秋的人是谁,故意卖关子道:“其实我也只是听说,这事未必就是真的……算了算了,不确定的事还是不说的好!免得你空欢喜一场!”
勾魂弥勒不干了,催促六献道:“说说说!赶紧赶紧!话说一半舌头烂!”
“好吧,那你听好了!”六献骤然扬起声音,又转而低语,“鬼君复活了!”
勾魂弥勒用一副见了鬼了的表情看着六献,一时无语,而后错愕道:“你听谁说的?”
六献:“阎王啊。”
勾魂弥勒:“蚯蚓知道了!?”
“噢~看来你早就知道了。”六献道,“鬼君现在在哪?怎么不回地府?”
勾魂弥勒干巴巴笑了两声:“我不知,我不知。”
六献:“真不知?”
勾魂弥勒:“真不知!对了,还没问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观察勾魂弥勒的反应,六献心中最大的疑问基本明了了——
鬼君确实已经复活了!
而且勾魂弥勒等人很可能已经见过复活后的鬼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