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风吹来,有些妖,任性卷起行人衣角,迷住眼睛,人们不得不挥袖遮眼,溜着墙边走,能避一些是一些。
崔芄让出路,看着灿阳炽亮下理直气壮的武十三郎,突然想起不久前被他扔掉的那个,过分华丽的点心匣子。
他想,他似乎猜到了这两条规矩的来由。
内卫和左骁卫见面就算不掐,也得放两句狠话,谁都不服谁。左骁卫皆是世家出身,世家根基庞大,人脉结成网,声势浩大,内卫虽由太后一力推动组出,可不管干的活,还是选的人,都比较偏,气势上可以说,完全靠武垣一个人的脾气声望撑着,老大要是让了,底下人怎么办?
遂任何时候,武垣都不能输,对上了,还得更狂。
于此时此刻,于他而言,李骞能做到的,武垣得能做到更多,李骞能给的,武垣也得能给更多?
当一个动作代表的不是个人行为,而是更多利益牵扯,拒绝起来会更麻烦。
崔芄默了下,安静的接过了武垣的钱袋子。
武垣:……
竟然这般听话?接了他的钱,还认可了他认的规矩?
完全不像那个危险的灯下美人。
果然不该让李骞那种道貌岸然的玩意儿活着,多见几面还得了!
武垣盯着崔芄:“记住了,在我身边乖一点,我这个人很大度,可以允许很多事发生,唯独不准背叛。”
他不笑时,如剑眉锋更为凌厉,狭长凤眸下压,配着高鼻薄唇,很有一种不知从哪里淬炼出的危险感,会让人忽略他过于优越的相貌,不敢看,不敢听,只想躲避逃跑。
崔芄很清楚对方在威胁什么:“既入本案,自会有始有终,无需你不允许,我本就不会做多余的事。”
他们二人严格来说,也算不上什么合作关系,没有明言约定,也没有签契制约,不过是之前聊过后的默契,要做什么该做什么都自由心证——彼此心知肚明。
“屠长蛮!”
武垣突然转身,点了点街角藏着的人:“给我滚出来!”
屠长蛮刚刚风尘仆仆的从城外回来,不是故意藏的,是撞到两个人好像在说什么严肃的事,才没现身,而今上峰召唤,哪敢不出来?
“属下在!”
虽然十三郎从面若春花到面上结霜,看上去凶极了,他却没有害怕,天爷诶,崔郎真的神了!十三郎真的记住他了!不仅精准支使他干活,还记住他名字了!
武垣指了指崔芄:“你招来的人,你自己护着,他若出事,你死罪。”
屠长蛮胸脯拍的啪啪响:“中郎将放心,属下必替中郎将舍生忘死守护崔郎!赴汤蹈火,舍去性命也在所不惜!”
武垣:……
什么叫替我舍生忘死守护,会不会说话!你是把脑子扔掉全部长四肢去——
再一看面前黑脸壮汉的体型,好像的确不应该过于苛责。
“还愣着干什么?滚去干活!”
眼不见为净。
屠长蛮就委屈了:“我就是干完活儿来的啊!”
他真的是过来报告案情进度的,连夜出城加班,一晚上没睡觉……能被上峰记住名字不容易的,真的。
“崔郎!我照你提点,去查邢窑,北地的线索,果真有收……”
一句话没说完,就看到崔郎不怎么隐晦的提示眼色,提醒他某人还在呢,敢不敢说的再直白点!
昨天傍晚连案情都不敢正面和他说,生怕有麻烦,今天当着武垣就敢直接说,你是胆子小呢还是胆子大?
屠长蛮:……
他看了看武垣,又看了眼崔芄,前者没拆穿没骂他,后者也没鼓励没提点……你们关系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啊?十三郎你到底是不是纵容崔郎,崔郎你是有恃无恐还是在挖坑?我也是你们之间对抗拉扯的工具么!
看了半天看不懂,他干脆不管了,直接硬着头皮说,是奖是罚您二位稍后看着给!
“灼娘子卖身为奴那几年,并非去了江南大户人家做丫鬟,而是去了路州窑场给窑主家做工!”
邢窑之所以叫邢窑,是因为大部分窑厂都在邢州,最好的工艺也在那边,路州这家姓周,原是邢州搬过去的,干了老本行,路州窑场少,非常好查,灼娘子消失的那些年,一直在他家做工,说是丫鬟,伺候内宅,其实干的活比管事妈妈都不少了,后宅琐碎,里外采买,闲时帮厨,忙时上窑,非常能干,周家老爷夫人都很器重……按理说,这不是什么不光彩的过往,哪儿都能挺直腰板说,没必要隐瞒。
“……这灼娘子不但能干,人也开朗大方,还很聪明,什么活计都难不倒她,认识的人都夸,就是因为身份所限,拘在周家宅子里,与外面没什么交际,也没什么熟人,圈子不大,运气也不太好,染了一次重疾后,身体就不太好了,肺腑不佳,恐寿数不长,更没有说亲。”
“牙行办事算得上规矩,周家夫妻也大度,契约到了年限,再舍不得也未强留,赐下一大笔赏银,准了灼娘子的请辞,十年前,灼娘子就是从他们家离开的,因感情深厚,还约定了以后要信件往来,因周家夫妻女儿将要出嫁,灼娘子与她感情好,还约定了归家之后,选买些长安风物为她添妆,但奇怪的是,灼娘子此后并未寄过信件到周家,也未给闺中朋友添妆……”
“灼娘子在周家住了多年,离开时未能带走所有的东西,说是还有东西落在周家,周家寄了信,托了人转交……”
说到这里,屠长蛮咳了一声:“被扣下了,我这兄弟有点门路,又是刚好撞到他知道的事,便连夜给我找来了。”
崔芄:……
武垣:……
什么有门路,什么刚好,怕是东西顺着牙行当初的记录过去,周家夫妻又大方,东西里放了给灼娘子的贵重物品,或者干脆就是银钱,被截贪了。
至于为什么灼娘子没留长安的家地址,大约离家太久,中间音信不方便,知道搬了家,并不确定到底是哪里,得回来自己寻一寻,当时没办法说的太准。
“周家人说灼娘子性格如何?”
“提及未给女儿添妆时,是否状似不经意?”
崔芄和武垣突然同时开口。
屠长蛮有点懵,这……这两个人表情是不是突然变了?他说了什么关窍么?连夜出城忙这些,脑子都木了,他想不到。
但话还是要回的,他按着那兄弟问了好多,但凡经历过的细节,那兄弟都说了。
“好像的确是不经意的一提,”他先回答武垣,“似乎抱怨灼娘子没按约定添妆,但现在想,好像是周家故意这样说的,只是当时没人关注这些细节。”
他又看崔芄:“说灼娘子开朗大方还聪明啊,从不畏难,什么事到了她面前不用害怕,还善良热情,有恩必报,跟周家小娘子感情那么好,就是因为她生病的时候,周家小娘子救过她,所以才必须要亲选长安风物为她添妆……”
说着说着,屠长蛮懂了。
为什么约定了写信却没有,那么重要的添妆也没有下文,灼娘子不是言而无信的人。
“灼娘子……出事了?”
那时候就出事了?
崔芄:“周家当年应该就有怀疑,此举为试探,你可亲去路州追查,或许他们的试探并不止这一次,比如打听到长安来,灼娘子的家……”
武垣:“周家按下不再提,这些年再无动静,要么是看到事已成舟,无法挽回,要么,是他们本就知道灼娘子家中情况,有个‘灼娘子’帮忙照顾老娘幼弟,本就是灼娘子心愿。”
屠长蛮双眼放光:“我现在就去!”
“等等——”
崔芄叫住屠长蛮:“请兵曹着重留意灼娘子身体状况,病况如何,有没有受过什么大的伤,在身上留下什么痕迹,比如骨折之类,分别多久痊愈。”
武垣:“坐辆马车去。”
屠长蛮感动:“中郎将如此体恤,手下必赴汤蹈火——”
武垣:“路上睡觉,醒来正好干活,不耽误。”
屠长蛮:……
他还是走快点吧。
人走后,崔芄和武垣视线对上,异口同声。
“银簪子。”
“雏菊。”
放在手边总是把玩,刻着蜻蜓纹路的旧物,种在窗前,随时都能看到的雏菊,‘灼娘子’怀念的是什么,追思的是什么,缅怀的是谁?
床下箱子的纸扎旧物是为康氏做的特殊准备,银簪子和雏菊确实很早之前就有的。
“还有和康氏别扭奇怪的相处方式。”
女人敏感多思,性格不同,与人相处方式也就不同,但康氏母女明显不太一样。
“——康氏知道这个女儿不是原本的女儿。”
她虽眼睛半瞎,女儿又是走了多年之后再回来的,年少期间成长面貌身形发生巨大变化,她还是发现了,她内心大概有很多挣扎,比如从害怕警惕到无奈愧疚,情绪很复杂,悲哭的一声‘灼娘’,融入了太多太多东西。
“姜年却并不知道。”
姐姐走时他太小,根本没记事,他认识的,只是回来后孝敬母亲照顾家,悉心教养他的姐姐。
所以现在有个问题。
“若灼娘子已经死了十年——”
“现在死的那个灼娘子是谁?”
崔芄和武垣对视一眼,思路一致:“去姜宅!”
去姜宅,有些事就很微妙了。
因入殓一事,姜家对崔芄观感很好,武垣包括整个内卫组织,民间都不是很喜欢,畏惧少话是常态,想在姜宅获得更多东西,威压比起怀柔,效果显然不一样。
崔芄微微理袖,自然而然走在了前面。
武垣默了一下,无声跟上。
崔芄:“我说话时,你不得有异议,我让你动,你不准不动,我不允你上前,你不许擅自行动——”
武垣:“没这规矩。”
“现在有了。”
崔芄侧头,弯眸含笑,灼灼灿灿,如春日入怀,冬日可爱。
武垣:……
美人都是这么记仇的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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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她十年前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