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宇琼楼的大家日日盼着狄婶,盼啊盼的,先盼来了一场急雨和全身湿透的林韫。
“林小娘子,你今日怎么得空来了?快到我房里换身衣服。”
豆大的雨点打在人身上,疼且不说,看情形,这伞更是有跟没有一个样。
玉宇琼楼分前后两排屋,前边的一楼专管租赁,二楼专管典买典卖,后边是他们住的地方,一楼住男子,二楼住女子。中庭是个小院,种了一株梅树,还摆了一个蔷薇花架子。
林韫跟着楼明月从旁边走马廊穿过,上了二楼,最东边那间,是楼明月的闺房。
林韫将护在怀中的小木盒递给她:“当日,我瞧姐姐扇坠软香,梅香清幽,想必钟爱梅花,便在大相国寺门口买了几枚梅香丸作为谢礼。”
“何须这般客气。”
“若不是遇见娘子,我们住于城内绝无如此便当。”
他们按楼明月说的去了德方寺,知客寮的小沙弥听说是楼娘子引荐的人,立即带他们见了慧玄禅师。禅师看过文章,林韫一行人得以顺利住下。
换好衣裳,楼明月将林韫的外衫挂在灶火旁烤干。
“上回你没见到,这是我爹。”
“伯父好。”
“你叫我白相公好了,他们都这么叫。”楼明月的爹爹语气和善,毫无长辈架子。
“他的别称。”
“我面白。”
楼明月的爹爹未提起,林韫已然注意,他的肤色确比一般男子白皙,形容清癯,落拓不羁。
“我爹其实姓常,常万景。”
林韫一愣。
“我跟我娘姓。”楼明月笑得温柔,“很少见,对不对?”
她爹娘从不走寻常路。
一个颇有姿色但屡试不第的落魄书生,一个性烈如火且家境殷实的房牙娘子,抛开世俗,情根深种。
她娘作为当家人出门谈生意,她爹安心守宅行,拟契约,顺便洗衣、打扫、带孩子。虽因此多了许多闲言碎语,但他们夫妻始终冷暖自知,甘之如饴。
那些嚼舌根的,暗地里怕是不知怎么羡慕呢。
可惜,羡慕她爹的,既没她爹的皮相,也没她爹的境界。羡慕她娘的,也只能羡慕了,世间好女子很多,却没好男子来与之相配。
所有人里,最爱她娘亲的,就是她爹爹。娘亲去世之时,说爹爹的天塌了也不为过。要不是当年,楼明月抱着她娘的牌位,跪在雪地里哭着把她爹骂醒了,她爹到现在还沉湎于丧妻之痛,终日惶惑,借酒消愁。
常万景道:“登楼才可观万家景色,可摘明月星辰,常明月不如楼明月好听。不过,我觉着还是你娘的名字最好听,扶光,和她的人相配。”
楼明月习惯了她爹三句不离她娘,继续给林韫介绍其他人:“这是金永哥,还有五福,阿喜。除了默叔,我们玉宇琼楼的人都在这儿了。”
现下他们玉宇琼楼统共十人,四女六男,以她和品红、金永为主。
吉祥道:“玉宇琼楼,男女老少齐聚,方能体察各类客人的需求,不论是新婚,考学,养老,还是经营,客居,换房,我们都尽力为您找到满意的住所。”
雨势太大,出门吃饭不方便,常万景决定下厨。
“哪有让客人动手的,林小娘子,你且看着便好,还请不吝赐教。”
“伯父,千万别这么说,晚辈实在不敢当。”
吉祥不知何时来了灶房,从灶台边探出半张脸:“姨父,你还是让人家动手罢。”
“去去去,猢狲走开。”
“猢狲来帮忙烧火的。”
“哼,当心烧掉几根猴子毛。”
“哼,当心白相公变黑相公。”
常万景和吉祥两个斗嘴,林韫看在眼中,可谓十分惊奇。同样是与长辈相处,她对外祖家两个嫡亲舅舅心怀孺慕之情,敬爱有加,却从未想过能与之“没大没小”。
玉宇琼楼里,一群人热热闹闹过日子,也是她没能体会过的。
“等等,这鱼才放了两个时辰,应该还没入味,怎么算腌好了?”
“等等,这汤饼是不是切得太大块了些?”
“等等,这莼菜羹的佐料真的对么?”
林韫观常万景备菜,多番几欲开口,又生生忍住,一双手悬在半空,似抬非抬。
“林小娘子,还是你来罢。”
有林韫这个熟手在旁,常万景切菜都比平日紧张许多,本就凑合的厨艺水平,发挥不了一半。偏偏这孩子还一副不忍伤他心的模样,跟明月有话直说的性子两样,反教他难受。
交换位置,两人都舒坦了。
“晚辈献丑。”
林韫系上楼明月借给她的襻膊同合围,拿起厨刀,眸中仿佛燃起烈火,瞬间跟换了个人似的。
她的动作熟练又利落,连打下手的人都不需要。常万景看在眼里,除了佩服还是佩服,心甘情愿做端菜工。
为何同样的食材,同样的步骤,他做出来的吃食总是差强人意呢?常万景二十几年来依旧想不明白。
“甫一入京,各位对我兄妹多有照拂,小女子无以为报,区区茶饭,聊表心意,厨艺粗陋,万望不弃。”
吉祥听了,连忙拱手作揖:“多谢娘子,娘子辛劳。可以动筷么?”
他实在等不及,方才在灶房间,他的馋虫就已然被勾起来了。
楼明月搛了一块炸鱼胙,入口鲜咸酥脆,略带酸辣,很适合开胃下酒。
“林小娘子,你唬我,这分明是请闲汉从樊楼送过来的现成菜色,我嘴刁舌头灵,吃得出来。”
“不,这明明是我…”
品红撑着脸道:“娘子不必惶恐,她故意玩笑夸你呢。”
品红和楼明月心有灵犀,相视而笑,她们一个拿酒杯,一个拿竹叶酒,加上樨儿、金永,几人对酌。
“可惜今日落雨,要是晴空万里,好酒好菜配好天气。”
“我倒觉得,这雨下得正是时候。天公作美,特意把仙女留在玉宇琼楼里。”楼明月默默望着林韫,歪头笑道。
林韫从未听过如此直白的夸奖,更未见过如此坦诚不加掩饰的眼神,登时羞红了脸。
楼明月笑着将目光转至窗边:“雨依旧这般大,既已知会过你兄长,今日就在我们这儿将就将就罢,省得白白又湿了衣衫鞋袜。况现下天色已晚,你一个人回去,我也不放心。”
林韫点点头,小声称好。
“瞧,仙女也愿意呢。”
林韫的脸更红了。
品红与金永碰杯,笑道:“嘴上一惯轻浮。”
屋外雨声泠泠,屋内酒酣耳热。
这两个月,玉宇琼楼的大家确实饿狠了,很快将桌上的菜肴一扫而空,再一齐将残局收拾干净。
楼明月安排林韫在二楼空着的一间客房歇下。
第二日,林韫早早起身帮常万景煮了粟米粥,配上吉祥出门买回来的羊肉馒头,又是简单却令人满足的一餐。
楼明月见林韫眉宇间似有愁容,问她:“有什么我能帮你的么?”
林韫摇摇头。
他们从家乡一路走来,花费不少银钱,如今到了都城,什么都要钱,省吃俭用撑不了多久。她死皮赖脸跟着哥哥上京,已然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如今不能分忧,实在无用。
楼明月道:“四司六局的厨司副掌司奚娘子是这几坊的白席人,她那里不知缺不缺人手。”
乔迁新居省不了要办酒席,因而楼明月作为房牙,与副掌司奚桐有些交情。
林韫吃了一惊,自己半个字也没说,楼明月怎么清楚她在愁什么?
她道:“现下我替人抄写经书赚钱。”
楼明月:“我过几日给你介绍个朋友……说曹操曹操到。杏雪,来。”
楼明月拉住的这女子人如其名,长了一双乌溜溜的杏眼。
“卫杏雪,在茶酒司做事。你们两个都十五岁,谁大些?”
林韫道:“我是冬月里生的。”
卫杏雪道:“那是我大。”
“姐姐。”
“妹妹。”
相互聊了两句,楼明月把林韫想找活计的事给卫杏雪说了。
“下月十九,广宁侯府老夫人寿诞,奚娘子正忙着拟菜单这事儿呢。缺人肯定缺的,我再去问问她。”
“广宁侯府?”品红听见走了过来。
“品红,你消息一向灵通,广宁侯府内有什么隐情么?”
品红神神秘秘道:“听说这家小侯爷是最好性的,待下人也宽厚,就是同少夫人不大和睦。两位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戚,少夫人本不愿嫁入侯府的,耐不住小侯爷一心想要娶这个表妹。成亲一年多,小侯爷日日好声好气求着,也不见少夫人露出半分笑意。现如今小侯爷冷下去了,夫妻两个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好好的青梅竹马,反因一桩婚事变成冤家。侯府长辈们可头疼了。”
楼明月叹道:“嫁给不爱之人,肯定痛苦。”
卫杏雪不以为然:“姐姐,你说他们富贵人家,有花不完的钱,还痛苦什么?若是我,才不会愁眉苦脸的。”
“总有花钱买不来的,不值钱也最值钱。不过,没钱与有钱,差别不是一星半点。”
楼明月这后半句话,大家都颇为赞同。
卫杏雪因身在茶酒司,看惯了达官贵人的宴会,自己每日虽吃的不差,但和那些人家的美酒佳肴两相对比,就一般了。品红想到自己做房牙经年所见,有人可住高屋大殿,有人却只得草席一卷,心下感慨。林韫则深感家乡与都城两地之间的差别甚多,她亦要考虑从前未曾考虑之事。
楼明月叫林韫先回去和兄长商量,谁知几日后得到回复,林颂居然不答应。
她颇为意外:“你哥哥难道不愿意女子在外抛头露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