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颂抿唇道:“我有许多话想同你说。”
“一切待你痊愈。”楼明月舀了一匙汤药递到他嘴边。视线相交,林颂垂目说道:“我自己来。”
“好。”楼明月也垂目。
林颂喝完药,不多时昏昏睡去。楼明月替他换了帕子,守在他身旁,拿起躺在书箱最上面的一卷书静静翻阅。
页眉是林颂以蝇头小楷记的笔记,她读至“伤不逢时,寄兰作操”,思绪不禁一顿。林颂将此句中的“兰”改称“芳”字,大抵是为了避家中长辈之讳,倒和默叔每每写“兰”字,都减去最后一笔类似。
世上会有这样的巧合么?
楼明月凝眸注视他的脸,越瞧越觉得林颂的鼻子和下巴同默叔的有几分像。
她对林家家事了解不多,只晓得林颂和林韫的母亲和姐姐均已不在人世,关于他们两个的父亲,更是知之甚少。他兄妹二人彼时年幼,加之失散多年,相隔千万里,认不出也是人之常情。
或者是她多想,相识的这些日子,默叔言谈间与寻常无异。他对林韫很是疼爱,却也不能证明什么。
楼明月轻叹一声:“但愿你是他……”她还未说完,遂将后半句咽下,不该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几个字上。
他的孩子么?父子相逢却不识未免太过凄凉残忍。
默叔忘却往事,从未提及过父母妻儿。他曾经提过不要她爹娘帮他寻亲,有什么难言之隐意未可知,也许她不该多此一举。
请大夫的和买蜜枣的前后脚回来,侯大夫经验老道,把脉开方又快又准。听他说林颂并无大碍,楼明月悬着的心才放下半颗。她给欧阳隅和谢闻朴留了银子,又再三叮嘱他们不要硬撑,因还要收租,不久后带着吉祥离开。
林颂这一觉睡到天色漆黑方醒,屋子里已没有楼明月的身影。
“她呢?”
欧阳隅挑灯夜读正在半梦半醒间,他打个哈欠,揉揉眼:“晏声,你睡糊涂了?一更天,楼娘子早回玉宇琼楼了。”
“是么?”林颂闷闷地笑道,“我确实糊涂了。”
他恍惚间做梦,有一温柔女子在旁看顾他,长着楼明月的模样,瞥见桌上开了封的蜜枣,方知一切都是真的。
月光皎洁,照在青石砖上,落进林颂眼中,他无理地想:楼明月为何要叫明月呢?以至于每个晚上,他一抬头望天就会记起她。
***
每月朔望逢八,大相国寺开万姓交易,前殿卖奇珍异兽,大三门则是各类绣品珠翠,再往内是笔墨纸砚,书籍古玩,穿插卖糕饼吃食,卖艺算命,三教九流,全国各地的商贩都聚集于此。
临近冬至,各家各户酿酒腌肉,买新衣置年货,又有备办法会,祈福卜祀,里外更是热闹。
“王道人的炙猪肉去晚了可就没了。”吉祥和如意催金永占位置。
冬至如亚年,汴京城的商户摊贩,酒肆茶坊都会推出时令的吃食、玩法,特殊菜色,有些整年里只有腊假才得以一尝。
这其中就有王道人做的炙猪肉。王道人精心挑选的猪颈肉,用独家香料腌制,再刷上蜂蜜,配以绿韭,鲜嫩多汁,肥而不腻,在坊间极受欢迎。每日定量,一两难求,先到先得。
楼明月和品红不跟他们一道,只随意逛了几个摊子,收获颇丰。逛到第二门时,品红拉拉她的衣袖,指向不远处:“是欧阳公子和林公子。”
林颂同样发现了楼明月和品红。
“但愿你是他。”
蓦然回想起这句话,林颂心中泛酸。究竟卫执是个怎样的人,才惹得她念念不忘?
楼明月走近,见林颂失魂落魄,只当他还未大好,关心道:“公子身上可爽利了?”
林颂回过神道:“已然痊愈,多谢娘子记挂。”
瓷器摊主原本在同隔壁卖笔山的摊主嗑瓜子闲聊,看楼明月等人于他的摊位前站定,忙吐掉瓜子皮,理理衣裳,“郎君娘子们好眼力。”
他笑着拿起那瓶子介绍:“我这件春瓶极是难得,色泽如玉,白中泛青,釉面光润,线条流畅,质朴疏雅。唐人《诗品》有云:‘玉壶□□,赏雨茆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我瞧客官们个个钟灵毓秀,气质脱俗,如神仙下凡,想必是爱好风雅之人,这个春瓶正合各位身份。”
欧阳隅听了摊主的夸大之言,无奈笑道:“老板,一个要多少钱?”
“这位郎君,一口价,三百二十九文,不多不少,童叟无欺。”
“老板,一百五十文,如何?”楼明月毫不犹豫压价。
她一上来就砍掉一半还多的价钱,摊主顿时面露难色:“娘子,您这不是难为我么?哪有这么讲价的?”
他另拿了一只略小些的瓷瓶,“您瞧瞧这个,一百五十文的,样子差不多。”
楼明月将那花瓶里外看了一圈:“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差多了。”
这话听了刺耳,无意间点中他的心事,林颂更是酸上加酸,不由插话道:“娘子既喜欢这件贵的春瓶,何不买了摆在家里?抑或是戏言,这会儿看着漂亮,过几日便转了心思。”
楼明月听他话里似有不满,暗暗纳罕,不禁回想自己哪儿得罪了林颂,却百思难解,只当他因春闱将近心焦,有意宽慰,因说道:“世上瓷器千万,不唯此一个。郎君何不放开眼界,逛一逛其他摊位,说不准又会发现喜欢的呢?实在无须过分执着。”
每年四方士子,入京参与礼部试者甚多,可谓百里挑一。他们中的大部分努力多年一朝落选,有的士子一时难以接受,甚至选择跳河上吊,令人扼腕唏嘘。
楼明月说的是科举,林颂想的是感情,他捻着衣袖默然不语。
楼明月暗道:林颂果然是为了科考而急,她更要劝解一番,于是她说:“世上事难得件件如意,只要尽力而为,无愧于心,成败不论,总有机会重来。”
林颂抬眼,有些不敢相信:“尽力而为?”
楼明月不知为何读懂了他的眼神,“我所说的尽力而为,绝不是撞南墙,走歧路。”
林颂道:“撞南墙是甘心,走歧路是情愿。”
他们鸡同鸭讲,偏偏能接下去,徒留品红和欧阳隅云里雾里,想说却难以开口。
朝中官员世族,不乏以婚姻为手段拉拢有前途的进士们,一方面壮大家族实力,另一方面用恩义拿捏,以利益捆绑,关系更为牢固。
情爱能有多少保障?越是身居高位,越要权衡利弊。小姐所选的丈夫,在多重考虑下,不敢轻举妄动,对家族和自己而言,可谓百利而无一害。
骆宝珠问过官媒婆王娘子,就算林颂和苏昭不成,苏家旁支女子或者杭家、房家的姑娘均可以选择他。
而像她这样的出身,既无清贵家世,又无大笔家财,选她,于仕途无益。她也要不起他的心甘情愿。
楼明月指着另一个明显便宜的瓷瓶问林颂:“这两只瓷瓶,在郎君眼中是否相同?”
林颂咬牙答道:“自然是有分别的。”
楼明月又问摊主:“老板,这一个又是多少钱?”
摊主伸出食指:“这个做工用料不及娘子先前看中的,只需要一百文。”
“你看,郎君纵然为它寻了许多借口,亦无可否认,在旁人眼中,确确实实存在贵贱之分。”
林颂:“可若我只喜欢这个呢?旁人眼中不论有多贵重,我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一旁的摊主眼冒精光,将那梅瓶递到他们眼前,堆笑道:“郎君若是喜欢,买一个回家,我吃亏,给你算便宜点,三百文怎么样?”
楼明月反问:“喜欢便够了么?若是钱不够呢?若是还有其他人想要呢?”
她转过脸:“欧阳举人,你怎么想的?”
忽然被问,欧阳隅沉思片刻,迟疑道:“如果是我,请老板留着,借钱也好攒钱也罢,喜欢就想方设法得到。或者,实在没法子了,干脆放弃,又不是非他不可。”
楼明月点头赞同:“的确,有些事,这么做不值得。”
林颂正色道:“值不值得,旁人说了不算。”
“难道不傻么?”楼明月反驳。
“倘若我偏要做傻瓜呢?”
“身为朋友,我自当拦着郎君做傻事。”
“最要紧的是心。”
“郎君未免天真,我乃俗人,有时往往不需要心。”
摊主左看一眼楼明月,右看一眼林颂,重新揣手坐下,弄半天他净白费口舌,这两位借着他的东西打哑迷呢。
欧阳隅夹在他们中间,听了半天,楼娘子本就能言善道,多说几句不足为奇,林颂滔滔不绝却给他吓了一跳,他不禁纳闷:“一个瓶子有什么可思虑的?到处都有,多得很呢。”
“不一样。”楼明月和林颂异口同声。
欧阳隅挠挠头:“不一样在哪里?”
谁也不愿先解释。
品红抱臂笑道:“好了好了,大家莫吵,我问一句,两位到底买不买?若是不买就走罢,别耽误人家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