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再次见到了阳光。
白色的光球悬挂于无暇的群青色的天空中,放射出细长的光芒,光芒分解出的色彩在它的感觉系统中形成了万花筒般的奇景,对于久居黑暗之中的它来说,这是难得的体验。
它与同伴掀起了庞大的气流,封住通道的活板门被轻松地粉碎,呼啸的狂风猛地冲上了广袤的高空。四通八达的,深埋于地下的通道曾是它们长久活动的居所,而此时呈现在它们视野中的,是完全不同的场景。
以独特数学规律铺就的多边形砖石,富有艺术感与实用性的高塔与花园,喷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花草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如此繁盛,严整,和谐的城市,毫无疑问地激发了它们心中原始的,破坏的冲动。
更何况,在此城市居住的是它们垂涎已久的食物——这些食物曾将它们囚禁在黑暗的地下,而如今,冲破束缚,逃出牢笼的它们将要展开盛大的围猎,宣泄怒火与本能。
精美的拱门被强盛的风力吹塌,大量砖块被高高地抛上天空,灰尘和土块噗噜噗噜地扬起,在那建筑之间奔走的小小生物举起枪炮,试图以雪青色的电流捍卫自己的城市,但对于人多势众的它们而言,这只是无用的挣扎。它们张牙舞爪地包围了上去,撕裂,扯开,烧掉,随着灼热的,狂舞的气流,残忍的死亡与暴虐的毁灭在不断蔓延。
这是属于它们的,肆无忌惮的狂欢。
不过它没有参与,它将身体升到了高空之中,俯瞰这座繁盛的城市是如何遭受摧残的。它很快发现,面对突如其来的灾厄,这所城市的居民并没有显露出惊慌,仿佛是早有预知一般,它们有序地进入了一台台机器,过了片刻,从机器中走出来的那些——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来自猎手的直觉告诉它,虽然身体还是一样,但经过了机器之后,这些食物的内在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味道应该还是一样的吧?
它模糊地想着,它并不打算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同伴,而是颇为耐心地,观察着猎物的自救与逃离。
它知道自己与同伴不同,比起戏弄和残杀猎物,它更喜欢观察猎物的行为。看着猎物们井然有序,从容不迫的行动,让它感受到了比饱腹更美妙的满足感。
突然,它看到了一只行动不便的小猎物,在另一只猎物的陪伴下,慢慢向机器走去。以它的眼光来看,那小猎物的精神状态似乎不怎么正常,这让它蓦地生出了一点恶趣味,它小心地隐去身形,偷偷接近,不是想要捕猎,只是单纯地想掀起狂风,欣赏猎物慌张的样子。
然而,它的同伴比它动作过快,一阵热风吹过,那两只猎物的身体被撕开,化为灰烬。
它发出了怒气冲冲的尖啸,向同伴扑去,气流在半空中碰撞,发出巨大的爆响。在它漫长的记忆中,类似的情形时有发生,不过没什么关系,非物质的身体结构决定了它们不会轻易地死亡。
于是,严整的建筑化为粉齑,精美的花园被连根拔起,伊斯们与甲虫进行了交换,将自己的精神传送到了安全的时代,而那些被交换的甲虫则困在伊斯的身体中,被狂风撕成碎片。
澳洲大陆上这一辉煌的文明,在风的呼啸中走向了终结。
尖锐的哨音响彻云霄,远古之物复仇的狂欢,还会持续很久,很久…
———
飞天水螅不喜欢阳光。
也许是地球的环境发生了变化,又或者失去了敌手的它们开始了退化,飞天水螅们越来越不愿意出现在地面,它们开始更加频繁地在属于它们的地下世界中横冲直撞,肆意狂啸。
可它除外。
虽然阳光会对它的感觉系统产生微弱的刺激,但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它都更喜欢在城市的废墟中游荡,而不是龟缩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它时而隐去身形,时而挂起微风,它时而以气流拂过漂亮的雕刻,时而将几大块碎砖摞在一起叠高高。它仍然能清晰地回忆出破坏这座艺术品般的都市时,本能中汹涌而起的情绪。
它漫无边际地在倒坍的拱门与塔楼间穿梭,恍然间,它似乎看到了一列列圆锥形的生物以触手挎着包,带着方形的盒子一样的东西,在城市中穿梭,它依稀记得在这城市中央,最为坚固的那栋建筑里,有数不胜数的生物在夜以继日地书写着历史,然而——
什么都没有了。
它安静了下来,看着太阳和月亮交替升起,看着断壁残垣的阴影在地面上来回变化,随着时间的流逝,青草从破碎的石头缝里钻了出来,也许是某种鸟类,又或者是某种爬行类动物开始在废墟里探头探脑,当然,有些不走运的会被它的同伴当做食物咬碎。但总体而言,这片废墟,似乎迎来了新的生机。只是——
只是,它觉得缺少了什么。
它的身体结构不允许它继续思考,于是它喊了起来,发出凄厉的哨音。不知怎么,它的同伴们也应和起来,呜呜的风声,久久地在荒芜的废墟中回荡。
之后,过了很久很久。
生机仿佛昙花一现般地流逝,黄沙一点点吞没了废墟,将这份文明与历史埋藏了起来。它的同伴仍在黑暗中纠缠着,而它也依旧在外界游荡着。
它喜欢玩沙子,它会把那些细细的白沙堆成圆锥形的沙丘,然后反复打磨,最后,在光洁的沙漠上留下歪歪扭扭的痕迹。
它喜欢观察,它曾追逐过奔腾的四足动物,也曾与那些两足站立,还有个袋子的生物玩耍。当然,它一直都小心地控制自己的力气,以防把它们吓跑。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在难以计数的尝试后,它终于掌握了方法。
有时它会钻入树林,以微风轻抚那些动物毛绒绒的身体,有时它会跑到海边,看着那些长条的,皮肤光滑的动物跃出海面,然后它会坏心眼地掀起巨浪,看着它们逃离。
有时,它也会回到地下,但它感到自己与同伴的隔阂越来越大了,它的同伴们渐渐地沉迷于黑暗之中,发出哨音,袭杀不甚靠近的生命体,成为了它们仅存的娱乐。
它不喜欢参与其中,所以,它只能独自玩耍。
之后,又过了很久很久。
它见证了这篇大陆是怎么生出绿意,又怎么被荒漠掩盖,它见证了数不胜数的族群,它们是怎么发生争斗,又是怎么生存繁衍。它见证了无数次的日出与星河,浩瀚的天空与宽广的大地,它见证了时间在这片大陆上留下的痕迹。
漫长的时间里,它是自由自在,孤独吹拂的风。
直到某一天,它见到了新的生物。
圆柱形的躯干连接着四条触手和一个圆球,见到这样的形状,一个极为淡薄的名字突然在它的思维中出现:
人类。
哦哦,这是人类啊。
不知怎么,它极为自然地接受了这一讯息,它开始同样地观察起这一新出现的物种。
捕猎,繁衍,船只停靠,冲突,扩张,屠杀,争斗。
它津津有味地观察着人类的发展,并好心地吹起狂风,将他们驱离自己与同伴的聚集之地。它说不出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做,是不想废墟被人类发现,还是不想人类被同伴吃掉呢?
不过,人类最终还是没能理会它的好意,当看到几名人类惊讶地观察那些埋于黄沙之下,刻着花纹的大石头时,它似乎预料到之后会有人类接踵而至。
算了,也挺有意思的。
它如此想着,默默地等待事件的进展。
—澳大利亚,1935—
纳撒尼尔.温盖特.匹斯里抱着一个金属盒子,在石头堆砌的废墟中跌跌撞撞地前行着,他能听到身后传来的丑恶的哨音,那声音仿佛梦魇一般压迫着他的理性,仓皇之中,他像是撞到了一整面风墙,这让他慌乱地坐在了地上,等爬起来时,盒子已经不小心被他抛到了一边。
它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它本意只是想照顾一下这不慎闯入地下的人类,而自己的好意似乎造成了误解。那名人类开始慌不择路地往相反方向逃窜。
这可不行啊,它显现出了自己的部分身体,满意地看到那人类因为过度震惊而僵硬在原地。接着它控制好力道,吹起了温柔的风,轻轻推动着人类的身体。
它欣慰地看到自己的努力有了成效,人类似乎非常惧怕它的风和声音,它耐心地驱赶着人类,让他翻过石头堆,爬上通道。很快,苍青色的光芒从玄武岩的缝隙中探了进来,人类三两下爬上了石堆,满身尘土地回到了沙地之上。
不过,就这么晕过去也不行哦。
它停下了哨音,以气流戳了戳那名人类,但人类像是终于没力气了,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它思考了一会,向西南方奔去,它知道那里有人类的营地。在恶作剧地吹翻了三顶帐篷后,人类叫嚷着走了出来。
他们应该发现有人失踪了吧。
它开心地回到了废墟,然后,在它的感觉系统中,它看见了——
自己离开的时间很短,这些人类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不,这感觉,不是人类…
那个之前所见的人类似乎得到了很好的照料,那个为首的,虽有人形却让它感觉并非人类的家伙吩咐了句什么。他的手下迅速带着那人离开,同时,他们好像还带走了一个水晶质感的立方体。
很快,此处只剩下两人。
今天的圆月分外明亮,清冷的月光在沙丘上下了一场细雪。
年轻的男子站在那里,与怪物对视着。
苍青色的,纯净的月光,丑陋的,张牙舞爪的怪物,男子虔诚地凝视着这奇异的画面,无比郑重地对着怪物行了个礼。
炙热的风刃向他袭来,他没有动作,风在他的皮肤上割出了血痕,然而下一刻,他的血液中渗出了某种银黑色的物质,开始迅速修复他的伤口。
“请宽恕我的无礼,吾主。”
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双手做出了某个动作,随着他低沉的咏唱,魔力化作了锁链,束缚住了眼前的怪物。
他再次祈求原谅,接着,在束缚术的作用下,飞天水螅跟随他的脚步,进入了废墟之中。
男子的脚步非常稳定,他无视了从地下深处传来的啸叫,穿过那些倒坍的隧道,爬过堆积的碎石,来到了他的目的地。
在一片狼藉之中,他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目标。打开金属盒后,他小心翼翼地捧出了其中厚重的书本,虔诚地阅读其上记录的文字:
“头盔的作用就是这些,哪有人地质调查不戴头盔的?好了,以上就是小邵带来的关于头盔的介绍。”
他缓缓地翻动书页,仔细阅读着这来自亿年前的记录,他能明显地看出少年在记录时的心情,即便是伊斯的身体,也没能改变少年的心性,这让他露出了笑容。
渐渐地,他翻到了书的末尾。
“…以上就是小邵整理的应试技巧,祝大家逢考必过,永不挂科!不过,写在这里也没人会看到吧?”
他笑了笑,又翻了一页。
虽然还是炎国文字,但字迹发生了明显的改变,那是十分工整的,简直如同印刷的字迹:
“外来者,你现在正在阅读这段文字。”
“我们知道你是为了邵杨而来,遗憾的是,直接的精神交换是行不通的。经过漫长的研究,我们最终在未来的某一刻发明了从飞天水螅的思维中分离异常意识的方法。然而,邵杨在飞天水螅内停留的时间过于长久,他的精神已经接近崩解的边缘。如果直接进行分离和交换,他的精神将彻底破碎。如果这是你所期待的,那么请就此停止阅读。”
他不悦地皱起眉头,毫不犹豫地翻开下一页。
“当然,你会翻开这一页。”
“外来者,如果想要完全恢复邵杨的精神与记忆,我们可以提供一种方法,那就是分开进行修复。我们会为邵杨提供伊斯的身体,他将失去之前的所有记忆,作为一名伊斯人成长,生活。在这一过程中,在伊斯人的理性作用下,他的精神能够得到长足的修复与还原。而他的记忆,则一直存储在未来的头脑中,当他与未来的自己交换之后,他会主动地去探寻自己的记忆,当记忆与精神合一,邵杨的修复也会完成。”
“也许你会担心,伊斯的经历会影响邵杨的精神,这样的担心是多余的。作为邵杨的伊斯将会触犯伊斯的律法,而他作为伊斯人的记忆,将因为惩罚而消失。”
“仪器的位置和操作方法都已标出,请严格按照指示操作。当然,你会成功的,因为这是预订的调和。”
“接下来,是对邵杨说的话:
这是来自伊斯管理者的道歉,你的遭遇是历史的一部分。为了维护我们的历史,你必须经历这一切,对此我们深感抱歉。我们不会忘记你对伊斯文明做出的贡献。所有伊斯的权限已对你永久开放,这是我们的赔礼。”
“最后,外来者,这是对你的警告:
历史已经注定,你们的计划不会如愿,邵杨也不会…”
男子合上了书,接下来的内容已经没必要看了。他转向了依旧被束缚的飞水螅,眼里满是虔诚与狂热,
“该回去了,吾主。”
—纳克特,白垩纪—
浅底的水箱中,一只小伊斯被打捞了起来,它的身体皱巴巴,湿漉漉的。只见它咕噜咕噜地打了几个滚,然后站稳身体,像蜗牛一样慢慢地伸出了触手。像是发现自己的身体有多好玩一样,它开心地将触手来回伸缩,像波浪一样动着。
啪嚓啪嚓。
它头顶的小小花朵捕捉到了严肃的钳音,于是它静了下来,将头部使劲伸长,仰望着眼前巨大的圆锥体,然后,它无师自通地明白了那话语的含义:
“欢迎,新生的伊斯,你的编号是——”
“1925”
1!9!2!5!
为什么你有和邵杨一样的精神波动?
为什么你能顺利地掌握邵杨的身体?
为什么连星之种都觉得你有点奇怪?
因为你就是一个永久流亡者,就是邵杨本人啊!
(好了这就是本卷最大的伏笔…)
另外,本章出场的男子是44章出现过的那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4章 4.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