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垩纪,纳克特—
深绿色的泥浆一般的血液在医疗室内飞溅,电流的滋滋声与尖锐的哨音交织响起。房间内的照明系统已被破坏,唯有偶尔响起的电光为负伤的伊斯们照亮了此时的情景。
纠缠在一起,口器处长满触手的腔肠动物,它释放出的灼热气浪将灰烬猛烈吹起,就在几秒钟前,这些灰烬还是驻守在医疗点外的伊斯士兵。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在哨音响起的那一刻,一只伊斯的身体从中间被气流剖开,四条触手啪嗒掉在地上,血液在热气中滋啦作响,厚实的肢体迅速脱水,萎缩成灰色的小块。
伊斯此纪元占用的身体,正是飞天水螅日常的食物,当它们失去了电击炮的武装,具有隐形能力和多种进攻手段的飞水螅便如同混入羔羊群的饿狼一般,开启了单方面的屠杀!
然而,是因为伊斯纯粹理性的思维模式,还是它们已经经过了多次的预演呢?没有一名伊斯表现出慌张,负伤的伊斯士兵默默捡起洒落的武器,以电流牵制这只闯入医疗点的飞天水螅,几名成年伊斯试图与外界联络,取得增援。而小伊斯和老年伊斯则在他伊的照顾下,进入可临时躲避攻击的停滞块中。
一切是如此井然有序,仿佛此时它们所在的不是危机四伏的战场,而是日常工作的档案馆。
不,较真的话,也不是那么有序——
“邵杨,请配合我们的工作,交换者没有参与战斗的义务。”1096拦住了邵杨,把他往停滞块的方向推,“保证交换者的安全是伊斯的责任,请不要让我为难。”
“你在说什么胡话!”邵杨激动地碰撞自己的钳子,“你们现在…!”
电光又一次熄灭,又一名伊斯士兵被撕成了碎块,在热风中被烧成了灰,而另一名伊斯士兵沉默地捡起它临死前抛出的电击炮,以残缺不堪的钳子扣动了扳机。
这些士兵,或者说,此时医疗点内的伊斯身上都有程度不一的伤口,这严重影响了它们的战斗能力。一个又一个伊斯士兵拖着行动迟缓的身体,非常勉强地以电击炮应敌。不过在邵杨看来,这无异于送死。
先是伊斯的士兵,然后是壮年的伊斯,大部分的伊斯只是开了一炮,便迅速被风切割而亡,而它们的空缺会迅速地被补上。在众伊的坚持下,医疗点内的小伊斯和老年伊斯大都已进入停滞块躲避。这严谨有序,甚至让人难以升起悲壮之情的情景,让邵杨心中有股无名火起。
他一开始就明白,在医疗点之中,自己是伤势最轻,最适合战斗的个体。
“邵杨,请藏进停滞块。”1096平静的声音让他摆脱了激荡的情绪,“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
又一只伊斯在邵杨面前被风撕裂,医疗点内的仅剩的伊斯屈指可数。他看着自己眼前的伊斯1096,因为头部的负伤,它无法随意转动脖颈,如此的视野受限势必会让它在与飞水螅的战斗中处于下风,但——
“邵杨,我以为你已经明白了伊斯人的规矩。”
也许是没力气了吧,1096放弃了继续推邵杨,认命似的感慨了一句。
(我…我到底该怎么做…)
邵杨的钳子颤抖着,不过是片刻的功夫,医疗点内已是一片狼藉,伊斯碎块状的身体和粘稠的绿色血液随处可见,还有几名受伤过重的伊斯仍为转移,它们极为迟缓地蠕行着,而那凶烈的风即将突破电光的封锁,向它们袭去。
邵杨看着这一切,大概只是一两秒,电击炮再次从伊斯的钳子里掉落,而1096站了出来,向电击炮走去,如无意外,它将是下一名与飞水螅对抗的伊斯。以它的身体状况,即便牺牲后也无法让剩下的伊斯全部成功躲藏,然而——
“抱歉,1096!”
从它的身后,响起了极为响亮的钳子碰撞声!
只见邵杨冲到了它的前面,抓起电击炮抬手就是一击!蓝白色的电光显现出了飞水螅的身形,它似乎是扭动了一下,然后消失在空气中。
邵杨不敢怠慢,他极为熟练地进行了换弹,全新的32发电浆在炮中蓄势待发!
“对不起,之后怎么惩罚我都行,带着其它伊斯躲进停滞块里吧!”
邵杨以空着的钳子猛烈敲击着,他没有听到回答,又或者是听到了一声无奈的叹气,但他明白,身为伊斯的1096,会采取理性的行动。
“那么——”
邵杨把炮口对准空中,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大量的电浆倾泻而出,被电流刺激的飞水螅发出了愤怒的嘶吼!
换弹,瞄准,发射。
邵杨精确,稳定地重复着机械的动作,说来也奇怪,伊斯身体的头脑本该是冷静的,但此时的他却久违地感到了激动与振奋。仿佛是在发泄什么似的,在他的操纵下,电击炮竟然硬生生地将飞水螅逼退了几分。
(不愧是伊斯科技!)
邵杨心中感慨着,继续之前的动作,然而——
(糟糕!没弹药了!)
电击炮的电浆储备已然见底,他的动作因此出现了短暂的迟滞,飞天水螅没有放过这机会!伴随着刺耳的尖啸,炙热的气流将邵杨包裹了起来!
高度压缩的气流裹挟着巨大的热量,如同快刀一般切割着他的身体。伊斯无法感到疼痛,因此邵杨也只是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圆锥形身体被挤压,扭曲,焚烧,自己的触手被拧断,撕扯,蒸发,血液因风压从体内被快速吸出,在接近死亡的边缘之时,邵杨没有害怕,而是突然感到了茫然和空虚。
邵杨似乎是听见了1096的呼喊,但身体已不允许他做出回应,他感到自己是被风,或者是被触手包围着。
他感到自己被飞水螅吞进了身体中。
在他眼前,黑暗与色彩与无法描述的形状相互纠缠。
在他耳边,风声和哨音以不可名状的姿态奏起乐曲。
混沌之中,有什么堆叠形成的,非物质的东西正在发出咆哮。
他似乎能接触到了,那是与任何生物都不同的,连伊斯都无法理解的飞水螅的智能——
然后,他有了个疯狂的想法。
———
4171…3476…2299…786…
光棱塔发出的电流形成了独特的网络,在电光巧妙的刺激下,飞水螅被迫向黑色的高塔移动,最终一只只消失在玄武岩之下。纳克特主城区中游荡的敌人在稳定地减少着,全部消失也只是时间问题。
1925看着全纳克特的战况,心中没有半点喜悦的心情,正相反,它的心中笼罩着难以消解的疑云,以及越来越重的不祥的预感。
“接下来的工作交给你们,按设定好的运行即可。”
它冷淡地敲了敲钳子,将指挥的权限交给了跟着它的三名伊斯士兵。
“…这是指挥权限?”
“但是指挥官,现在还有534只飞水螅在城区游荡。”
“指挥官,你这是要去做什么?欸,我的话居然没被打断?”
(交给它们真的没问题么?)
1925认真地思考了一会,还是垂下脑袋,挥了挥钳子。它抓起一台电击炮挎在身上,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开。
很快,它来到了建筑之外,室外的场景有些触目惊喜,飞水螅对纳克特的建筑造成了难以估量的破坏,大量的碎石和砖瓦倒坍在地,园艺植物和伊斯的身体四处散落。1925扭了扭头,但放眼望去,四处都是如此的景象。于是它也放下了心中幽微的情绪,现在,有件它必须去确认的事情——
“战斗结束了。”
一个沉静的声音让它站在了原地,这是来自管理者的声音。1925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管理者会在此时进行私密的通讯,但它迅速理清思路,准备提出自己的疑问。
“你做的很好,1925,因为你的努力,我们的伤亡降到了最小。”
它没理会管理者平静的赞赏,而是直接地提出了自己的猜想:
“飞水螅的行动与以往不同,它们针对性地攻击了纳克特防御薄弱的地方,我怀疑有人蓄意引导。”
管理者没有回话,于是它继续说道,“我们曾在野外遭遇过飞天水螅,所以我怀疑这次的袭击事件,与内海另一端的城市有关。那里是我们伊斯新建立不久的城市,负责储存来自其他文明的纪念品,或者说,战利品,我怀疑…”
“耶库伯盒,对吧?”
管理者的声音依旧没有波澜。
“是的。”1925愣了一下,“耶库伯人可以通过耶库伯盒交换精神,它们一直仇视着伊斯文明。我认为此次的事件,极有可能是某位伊斯遭到了耶库伯人的交换。”
“…”
“我们应该立刻采取措施,确认耶库伯盒的看管。”
“已经炸掉了。”
“哦已经炸…什么?”
就连1925,也被管理者的回答吓了一跳。
“就在我们谈话的时候,因无力对抗飞水螅,那座城市的光棱塔已经启动了自毁程序。”
“…那…那座城市?那里的伊斯呢?”
“稍后我们会派出人员搜救。”
1925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类似的情况在伊斯历史中也有发生,光棱塔的自毁程序一旦启动…所谓的搜救,不如说是收尸。过了好一会,它才缓过神来,继续问道,
“耶库伯盒呢?”
“下落不明,它会在多年后落入人类手中,成为耶库伯人覆灭的开端。”
“…这都是历史的一部分吗?”听着管理者不带感情的回答,1925罕见地感到了一阵悲哀。
“是的,这都是历史的一部分。”
1925沉默不语,耶库伯人侵入了伊斯的意识,蓄意放出飞水螅,挑起了今日的战争,这是来自它们的报复。从表面的结果看,报复很成功,伊斯方面除了主城区的破坏和伤亡,更是直接失去了一座城市,耶库伯盒也脱离了伊斯的管控,下落不明。然而,那水晶立方体的失踪正是为耶库伯人的未来埋下了危险的种子,身为一名研究者,1925很清楚耶库伯人将来会经历怎样滑稽而屈辱的命运。
牺牲一座城市,毁掉一个种族。
1925知道这不是管理者蓄意的安排,这只是历史中必然会发生的事件而已,然而,它的心中有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那是类似于害怕与不安的情绪——
(而我们的历史,又是由谁决定的呢?)
它看着满目疮痍的城市,有些不知所措。
“邵杨与飞天水螅交换了精神。”
管理者突兀的话语让它差点跳了起来。
“邵杨?飞水螅!?与飞水螅交换精神的话,他会…”
“10分钟后,我会向全纳克特通缉1925,祝你好运。”
管理者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的话。
“…”
1925沉默地注视着通讯器,它明白自己已经无法再联系管理者了。
它扔掉了通讯器,用钳子敲了敲脑袋,快速整理了刚才所接收到的信息:
(关于飞天水螅的精神,历代都有研究,但可以肯定的是,直到五千万年后,也就是伊斯大转移的时间,我们仍然无法解析飞水螅的精神。邵杨与飞水螅交换了精神,恐怕凶多吉少…该死,他怎么会那么做?)
(管理者给了我10分钟的时间逃离,这意味着什么?难道我有能帮到邵杨的地方?不对…管理者为什么会让我帮邵杨?它的职责应该是维护伊斯的历史,也就是说——)
(这是历史的一部分吗?)
1925心下一沉,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力量在悄悄地掌控着众人的命运,是时间的法则,还是…来自神祇的…
没有时间多想了,1925背好电击炮,向决定好的目的地奔去。
———
我在黑暗中醒了过来…
不,这不是黑暗,也不是白光,而是…
虚无…
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感受不到,这里是纯粹的,空无一物的虚无。
我现在是在漂浮吗?为什么我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我…我想起来了…电击炮,医疗点,飞天水螅…
不是吧,我真的与飞水螅交换精神了?那么我现在…是在飞水螅的身体里?
开玩笑的吧…我是说,我怎么什么都感觉不到…我不是该可以操纵飞水螅身体什么的吗?
有谁能听到吗?
有谁…能救救我吗?
———
那小说叫什么来着,《跳特》,还有漫画《长梦》,我大概明白里面的感觉了,什么都感受不到,连时间的流逝都无法确定的虚无…再这样下去,我会疯掉的…
我是说…飞天水螅也有身体吧,我应该多少能感受到一点才是…但——
什么都没有,还是什么都没有…
我试着数数字来记录时间,大概数到了四万多吧,其中还重新开始了好几次…罢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伊斯会不会还没发现我被困住了?
我还是继续数数字吧…
1,2,3,4,5…
我听到了哨子的声音…
———
…应该是50万了,这是多少天呢,50万除86400再…啊哦,我又忘了数到哪里了,又要重头开始了吗?
1…
啊啊,其实我明白,没有伊斯会来救我…
2…
且不说我与飞水螅的交换难以被发现,它们恐怕认为我已经被杀掉了吧…
3…
即便发现了又如何呢,相关的论文我不是看过了吗?飞水螅的思维难以被解析…就连伊斯都没有对付它们的办法…
4…
不不不,振作一点邵杨!会有办法的!
会有办法的…么?
5…
又听到了,那锐利的哨子一样的声音。
———
过去了多久…我不知道…感觉像是有好多年了…好多好多年…
我开始回忆,为了不让自我在虚无中溶解,我开始回忆…
从小时候最初的记忆开始,我一点一点地回忆着。我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人,我想到了爸爸妈妈,想到了闫良,顾玄寒,想到了查理,格蕾,想到了李华,林娴,戴尔教授,卡特教授,还有…
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吧。
不,我不能那么想!我知道一旦放弃回忆,就会永远地陷入虚无的深渊,所以我…
今天…不对,现在还有天的概念么?那就现在,现在该回忆高中的事情了吧,嗯…让我想想,就在高二升高三的暑假,我,闫良,顾玄寒一起去…
为什么感到了疼痛…奇怪,连身体都没有了,还能感到疼吗,不对,连脑袋都没有了,我又是怎么思考和回忆的?唔,就把这当做现在的思考题吧,让我想想…
又听到了,那种声音…那种啸叫的声音…
———
我受不了了真的没人来救我吗拜托了谁都无所谓哪怕是神祇也可以请来救救我吧我会成为你忠实的信徒为你做任何事不行我不可以就这么屈服但是真的我要坚持不下去了这里什么都没有为什么会什么都没有啊我为什么要遇到这种事我不行不行我不能这样邵杨你不能就这么放弃一定会有办法的到底能有什么办法啊我肯定会在这里烂掉的我又听到那声音了不仅如此我开始看到了它们它们正纠缠在一起它们是…
飞天水螅!?
———
我的感觉从未如此之好。
也不能说好啦,只是稍微习惯了一点。
摆脱了身体的束缚,我开始有了种…自由的感觉,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块冰糖,很舒服地,慢慢地融化在水里。
我还是人类。
现在,我必须不断地向自己重复这句话,不然…
还是从头说起吧,忘了是什么时候,我能看到,也能听到了,虽然看到的只是黑暗,听到的只是风声,但有了来自外界的信息,让我的意识有了喘息的机会,不然我的意识早就该消散在虚无中了。
只是有一点很不妙,这些信息来自飞天水螅的感官,换句话说,我开始适应了它的身体。
身体会影响思维,如果是伊斯那种理性派还好,但飞天水螅…我能接触到它们的本能,那是纯粹的,充满暴力与破坏的思维。
那思维在诱惑着我,我知道,只要稍一放松,我就会接纳它的思想。
那样的话,我还是人类吗?
我还会是邵杨吗?
糟糕的是,只有接近那种思维,我才能调用飞水螅的感官,接受信息以防止自我的消融。但越是接近,我的自我也越是偏离人类。
事实上,有好几次,我都觉得做飞天水螅很不错了…
还是算了吧,我可不想当破坏狂,只是…
对了,飞水螅似乎是通过哨音一样的风声进行交流,它们的身上不是有五个脚趾…或者类似的东西?那实质上是它们的发声器官,每个“脚趾”会发出一段信息,五个一组拼成一段话。如果我能研究明白,也许就可以与飞天水螅交流。
———
它们只是纯粹的…纯粹地想要破坏…
我不知道…这种观念…不,我知道不该以人类的思维模式去衡量…可是…
我有些,支撑不住了…
是坚持自我,消散在虚无之中,
还是放弃自我,加入飞天水螅的行列?
我不想选择…
拜托了,千万不要让我选!
———
不…不要…
———
/哨音/
本来不该分上下的,但写不完了…
本章中部分涉及耶库伯人的情节与《彼方的挑战》有关,这篇原著是合著,感觉洛老和他的朋友们都写得很嗨,很好玩,容我安利一下XD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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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