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宫时,二十有六,也是张子安过了而立的第一年。
太傅大人丝毫不在意他的生辰,不仅如此,也不准我们给他大办,对此程晏很无奈,在书房跟我说太傅太不好玩了。
我想到曾与张子安关于尹舒生辰引起的一次谈话,因此竟觉得张子安做的合理,对程晏说再过几月便是陛下你十二岁的生辰,到时咱们要办得热闹!
小孩子的脸上便漾出笑意,但很快收敛了。
出宫后我呆在了许府,过了一段惬意的日子,每日午后阳光正好时,我便搬着藤椅坐到外面晒太阳,陈伯在一旁拨着算珠,管着府中的开支,对我这种游手好闲的人时常吹胡子瞪眼。
后来他老人家脾气越发大,每次张子安来瞧我时,陈伯便高声喊道:“子安!快把她娶回去!我是伺候不了这祖宗了!!看着她成日晃悠就烦!”
对此我一脸悲切,努力对陈伯挤着眼泪,啜泣道:“陈伯!你难道忘了?!是谁整日陪你说话?是谁在做饭时给你添柴火?是谁在你发烧时照顾你?是谁是谁?!”
陈伯并没有如我期待那样说“是你是你!”,而是冷眼瞥着我,道:“别装哭了,又装不像!”他一点都不吃我这套,反让何云在旁边捂着嘴笑,实在很丢我的面子。
是以到了三月,张子安来娶我那日,我喜笑颜开,陈伯也喜笑颜开,他说这叫皆大欢喜。
他确实开心极了,我瞧着他看了我几眼,别过头去喜极而泣了 。
太傅穿了身金丝广袖红衣,在迎亲人群中光是站着便玉树临风,很引人注目,我和他循着礼数走完流程,去坐花桥时,张子安忽然在我身边轻声笑道:“书书,你穿这身嫁衣很好看!”
我:……?!
太傅!你这句这么早便说了出来,晚上洞房花烛时,你还能说什么?!
我看着张子安翻身跃上马,那人身板挺得笔直,意气风发,明媚的天光倾下,我觉得他的背影都是温柔的。
啧,好吧,太傅今日也很好看!
我被媒人搀着坐入轿中,帘子晃晃悠悠到了张子安的府邸,我们依着理法拜了天地,周围锣鼓喧嚣,礼官在唱祝词,我第一次在世人的目光里离张子安这么近。
张子安的府邸平日里只有几个老仆,但这一日府中办了很多张宴席,他的许多同僚都来了,府中热热闹闹的,张子安在外边应酬。
我卸了发饰,在屋中等着他。
房间并不隔音,外面的声音也大,那些恭贺的词我听得清清楚楚,听得久了,便觉得有些无聊。
我便小小地打着瞌睡。
倒底是浅眠,虽然睡着,但是我的意识却很清醒,还知道自己睡了很长的时间,知道周围渐渐安静下来,是因为天色晚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这给了我这般睁开眼睛的动力——我知道是张子安进来了。
接着我的视野便从朦胧的红色中恢复正常,是张子安挑起了红盖头。
我抬起头,和他两厢对望。须臾他笑了一声。
“睡眼惺忪,是已经睡过一觉了?”他问道。
我准备站起来,可是头靠着床沿久了,脖子便酸得动弹不得,好像扭了筋。
张子安哭笑不得,他说:“怎么不躺到床上去睡?”说完他按着我坐下来,给我捏肩。
疼痛减轻后,困意又涌了上来,我半眯着眼睛,看着不远处的烛台明亮地燃着。
“困了就去睡,先把衣裳脱了,这样半睡不睡的反而睡不好。”
张子安起身开始脱外衣,我很累,就坐在床上,脱了外衣,递给张子安。
——衣柜在不远处,可是我不想走。
张子安笑了,他接过我的衣裳时佯装生气,斥责我:“懒得你!”
我笑着趁他转身去放衣裳的时候,钻到了被子里,并向里面滚了滚,给他腾了个地儿。
张子安回来后也钻进了被子,他替我捻了捻被角,说困的话就睡,我依言闭上了眼睛,瞬息后忍不住又睁开。
很困很累,但是真躺到床上时,我却睡不着了。
明明身体累得动弹不得,但是意识却格外清晰。
我转头看着张子安,他也看着我。
原先我是无所畏惧的,但是和张子安这么相互看着看着,我不由呼吸一滞,下一刻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明显了,张子安一定发现了!
我觉得没脸见人,干脆扯了被角,将自己蒙头兜住了。
被子外面传来太傅闷声的笑,问我:“怎么把自己盖住了?书书平日里竟是这样睡的?!”
张子安似乎被我这般睡姿震惊了,我细细想了下,觉得好像自己新婚之夜蒙被睡觉这种举动更丢面子,一时愣住,气恼地想将自己闷晕——这样丢脸的感觉或许会少一点。
下一刻,腰被人用轻柔的力度,往外侧带了带。
我脑袋上方的被子也被太傅大人揭开了,他手肘支着身体,侧身垂眸看我,眉眼弧度弯的惊艳。
我倒吸一口新鲜空气,大脑竟然在折腾中清醒了。
“书书,你莫不是紧……”太傅开始审视,他大概察觉出我的反常。
“没有!”我趁着张子安没说完,坚定打断,“我怎么可能紧张?!我只是……唔!”
太傅果然是个小君子,以彼之道还彼之身,也打断了我的说话,何况君子动口不动手,他竟然动了嘴,果真不君子!!
我呼吸艰难,三月虽是初春,天总归是凉的,因此用的厚被子盖在身上,竟然有一种动弹不得的感觉!
呜呼,棋逢对手,错下一招啊!!
……
睡意再次袭来时,我朦朦胧胧觉得有一只手臂环住了我,我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感到坚固又安全。
隔日一早,我被窗外的鸟鸣吵醒。
幼鸟声音稚嫩,婉转清脆,我虽然被其吵醒,竟也生不起气。
然后我扭头见到张子安正睡在身旁,他一贯清醒自律,却没有被吵醒。
昨夜也不知到底谁比较累?我思考无果,便轻手轻脚下了床,想着为他准备早膳。
今日太傅要上朝,迟到了可不能赖我。
早晨到底泛寒,我摸到厨房,环视一圈摆设后,开始生火做饭。
柴火星子噼啪作响,很快炉灶里便升腾起橘红色的热焰,携着气流直扑人脸,脸上被烤得干的很,但是很温暖。
米早已淘净,倒入大锅里,添上清水,盖上锅盖。我就坐在炉灶前的小木凳上,时不时添一把火。
……我忘了张子安醒来找不到我这件事。
过了片刻,院里传来张子安的声音,他在叫我的名字。
我正在洗菜,小青菜根部泥泞很多,我才洗好一小半,不想中断,便高声在厨房应了他一声。
张子安的声音立刻就停了,他很快踏进厨房。
我抬起头看他,四目相对时我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梳妆,头发随意挽着,整个人看起来应该像一只炸毛的鸡。我想张子安见到我应该会很惊讶,事实证明他确实很惊讶。
太傅大人站在门口,模样很呆。
……这个人怎么能这么看重形象?!
我还未开口,张子安就走到我面前,他看了看我面前的木盆,又扭头看了眼锅,锅盖被我掀开,里面的粥腾腾冒着热气。
太傅大人发话了:“书书在煮粥?”
我:……?
我指着一桌的锅碗瓢盆,义正言辞道:“不是我煮的,是我变出来的!”
太傅一下子便弯了眉眼,毫不在意我正在洗菜,从背后拥住了我。
我瞬息觉得身子僵住了,脸热起来,借着雾气升腾,催促张子安去盛粥。
张子安依言照做,我飞快地炒了盘小青菜。
粥太烫,我和张子安慢慢吃,说着闲话。
太傅端正坐着,看了我几眼,慢慢道:“醒来后没有看到你,我还以为昨日是做了一场梦。”
我:“……我觉得你在做梦。醒醒吧太傅!你现在喝的粥还是我煮的呢!!”
张子安便笑了笑。他笑起来眉眼弯弯,无端温柔,衬着清洌洌的眸子,分外好看。
我跟着一乐。
“家中老仆也能做些事,烧火做饭还是让她们去做吧,你不必亲力亲为……若是觉得她们做得慢,改日我再去招几个手脚伶俐的丫头进来。”
“其实够用了。”我吹着粥,应。
“府中账册都在我的书房里,银两也在,我过会儿领你去看,以后府中的开支用度都归你管了。”
“这个好!”我眸光一亮,给张子安夹了筷青菜。
大抵是我表现得太热切了,张子安笑着弯了眸子,道:“书书竟还是个小财迷。”
我乐道:“当然!我这些年手中银子都没怎么用,总算找到地方使了!!”我要把张子安的银子和我的一起合起来,日后数着这些银子,打理府上。
也让陈伯瞧瞧,深刻检讨他为何会认为我游手好闲!
张子安听我兴冲冲说完打算,眸光微动,握住了我的手,我正思忖这小君子难道感动了,觉得我真是一个勤俭持家的好人?下一刻,张子安伸手靠近我的头发,从上面捻了什么东西下来。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小段稻壳穗子。
……他怎么不早说?!
所以我就顶着这个玩意儿,面带笑容慷慨陈词?!
我震惊,而张子安扬了嘴角,显然心情很好。我忽然意识到,在我与张子安长久的相处中,他也有喜欢看我出丑这种不良爱好。
真是一个小君子!
亏我还特意做饭给他!
不做了!我气呼呼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