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安扫清了朝中一些碍手碍脚的人后,半年之间新政大有成效。
日子忽然过的快起来,又一年新年伊始。
我为程晏打理着祭祀服饰时,瞧着这个小孩子如今已与我长得一般高,不禁感慨了一声。
我说:“陛下,您这次是真的比奴婢高了。”
程晏笑嘻嘻的。
祈福后君臣夜宴,明月皎皎,宫灯灼灼下,太傅大人施施然起了身,求陛下给自己赐道婚旨。
诸臣的眼珠子倏地全瞪圆了,互相瞅着使眼色,又期待又好奇,大概都想知道他们太傅这么多年闷声不响,怎么忽然便想娶亲了。
首座的帝王似乎也很好奇,笑眯眯道:“太傅,你看上了哪家姑娘呀?”
太傅大人的眸光便在殿中找了一圈,彼时我缩在小门处瑟瑟发抖,决定打死不出去,片刻后听到殿里传来张子安一声轻微叹息。
接着,太傅平淡的声音穿过大殿,传入我的耳中。
他说:“臣已劳碌半生,想要身边有人能知冷暖,陛下身边的书书和我相知多年,彼此秉性相同,臣希望能与之结成夫妻缘分……”
我站在暗处,心中一半忐忑,另一半生出欣喜,最后我有些好笑的想到:太傅说到“秉性相同”时,不知道会不会觉得他在胡言乱语?
眉眼刚上扬,殿外忽然有臣子接声,惊呼道:“一个宫女?!这……”声音嘎然而止,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妥。
我的心口便因此一滞。
很久之前,我便想过我是否阻碍太傅大人的前程,后来张子安开导了我,我觉得我与他还能做朋友,到了最后,又慢慢生出妄想。
后来,我又心生臆想,推测若世人知道我与张子安自幼便有婚约,他们口中的小宫女其实是太傅多年提及的“亡妻”,我是否可以张狂回怼,说宫女又如何?太傅与我红线早牵,碍不着你们!
……
我以为如今我已波澜不惊,同张子安一样看开了,但是事到眼前,才发觉自己没有太傅那样广阔的心境。
喉中微哽,我有些失神的想:若自己真是个宫女便好了,可我也不该瞧不起自己的身世。
下一刻,在我抬步欲走时,我听到殿内郎朗的回应,来自张子安,他说:“宫女又如何?”他带着笑,满不在意的语气,并没有拿出身为太傅的压迫,反而对他的同僚开玩笑:“若用诸位看待的家世定论,我出身清贫世家,大略也可配上书书……不要操心我的婚事啊。”
话到最后,似自嘲,又似警告。
程晏先笑了,小陛下一锤定音,道:“他们操心什么?!太傅和书书都是朕亲近之人,朕对此倒欢喜极了!”
陛下都开了尊口,底下臣子恭贺声开始渐次传来,张子安的声音听来也很愉悦,他说提前贺喜可以,但到时可得都来喝酒!
我敛了下眸,静静退了出去。
——这回答已经够好了。
宴后张子安来找我时,我正蹲在御池旁,百无聊赖看着黑幽的河水发呆。
张子安在我身边蹲下,扭头看了我几眼,问:“宴上我说的话,你听见了?”
我是个诚实的好孩子,于是我点了点头。
张子安像是气笑了,解下他的外袍扔到了我的肩上,下一刻伸手过来理衣裳,让我裹严实一点。
“那还让我好找?”太傅大人轻蹙了眉头。
我震惊太傅不同寻常的思路,开始争辩:“你……你公然求旨!是你没有提前告知我,竟然还想我配合你?!”我拢紧张子安的衣袍,语重心长唉声叹气:“太傅,你好歹得把我当女子看——”
咱们风姿卓越的太傅大人闻言,瞳眸迎着月光笑了下,挑起了俊秀的眉,似乎很愉悦,反问:“哦?那书书是害羞了?!”
“不能吗不能吗?!”我很愤怒。
我想这小君子忒不解风情,他这样让我觉得说出我的担心简直就是杞人忧天,于是我气呼呼准备站起来,回房睡觉。
下一刻,太傅伸出手臂,揽住了我。
周围有风,穿过河面时还带了些水汽的清凉,夜幕下皎月高悬,散着朦胧温柔的光晕,我被对面的人抱住,他绸缎面料的衣裳丝滑又柔软,衬得整个人也温柔极了。
而此刻周遭寂静,我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张子安,”我缓缓叫了声他的名字,有些艰涩道,“你这样干嘛……挺突然的。”
张子安没有说话,只是抱着我的力道紧了一些。
如此情景,我耐心极好,终于听到人前清冷端庄的太傅,用近乎撒娇的语气呢喃:“你答应过我的……”
我愣了下。
“你答应我的,”张子安继续说,“有一年我带你看烟花,说了要娶你,你当时同意了……”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我不可能记不得那场烟花。
张子安便转眸瞧着我,眸中控诉情绪一览无余,仿佛我是个不守信用的小人。
太傅,不带你这样玩的啊!怎么一切就成了我的不是?!你是不是玩不起?!
我屈指成拳,轻轻锤着自己的鼻尖,被张子安忽悠的什么都理不明白,最后心虚般瞅他一眼,叹息着认输:“太傅……我也没说要反悔啊!!”
张子安离我极近,因此我清楚瞧见他在我话落后眸光一亮。霎时,我的心中忽然也跃动起绵绵欣喜。
“咳!”我清了下嗓,站了起来。
甫一站起,久蹲的闷重感便袭上后脑,双腿先是失去知觉一小会儿,而后便涌出一阵接着一阵的酸麻感。
我几乎站不住,扑腾着去扯张子安的衣袖,嚷道:“太傅太傅,我腿脚麻了!扶我扶我!!”
张子安将“这猴子上蹿下跳”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下一刻,他蹲身扭头,对我道:“上来,我背你。”
尾音带笑。
我知道这小君子取笑我,但念在他还有点良心的份上,不跟他一般计较,跳上张子安的背。
太傅便迈着稳健的步子慢慢沿着御河走,我任着自己的心跳了一会儿,忍不住侧耳贴向张子安的肩膀。
“困了?”张子安问。
我细微地摇了摇头,回答他:“不是,在听你的心跳。”
张子安便笑了,应该是觉得我无知,或者在思考我又在哪里听到了这样不切实的方法。我由着他背我走到了御河的尽头,开始要下来。
我四肢挣扎,扑腾道:“快点快点!放我下来,过了御河便有侍卫值夜了!”
张子安看样子不太明白,仍旧托着我,但因我的动作腰已经弯下去了,我便顺势跳了下来,不忘给太傅解释:“被人瞧见了不好!”
等我再次看向他时,发现这个小君子已经皱了眉头,看样子有点不高兴,道:“被见到又如何?”
我瞧着张子安,哈哈笑了起来,摆着手乐道:“不如何!不如何!也就是被人说闲话,说原来我们两个早就私相授受、狼狈为奸罢了,我呢……倒还担得起美色蛊惑太傅以谋生路的传言!!”
说完这话,我见到张子安显然愣了下,知道他已经意识到宫中谣言的威力,于是摆了摆手,往玉禾殿走。
“书书——”身后那人又叫我。
我转过身,眨着眼睛无可奈何,道:“太傅,今日是除夕,天色这么晚,你该出宫了。还是……你想让我和你一起守岁呀?”说到最后,我眯起眼睛意味深长,摆出一副“我已看透你了不要伪装”的神情。
张子安果然哭笑不得,须臾后他正了神色,对我歉然道:“书书,你在宫中仍需谨言慎行,今日实是我考虑不周,但……”
我眯着眼睛心满意足听太傅给我道歉,欣慰地想到太傅对我主动道歉的次数可不多,能受一次算一次,不能白白错过这大好机会。
谁承想听到后一句,张子安竟然冒出一个“但”字来,我瞪大眼睛,心想好啊,我倒瞧瞧您能“但”出什么花来!
我以为张子安顾忌着身为太傅的尊严,要在后半句给他自己找回点面子,说些礼教相关的废话,却听那人缓了语气,弯了眉眼。
他说:“但……书书,我们来日方长。”
我一下子便滞住了,胸腔中某种情绪开始激烈回溯,偏偏始作俑者还不知情,仍滔滔不绝说了下去:“你我成婚后,夫妻一体,你无需拘束守礼,旁人也不能再说你的闲话!”
“以后很多除夕,我们一起守岁……我们、来日方长。”
不知是否是风吹得极了,张子安的话传到我耳里时,最后几个字竟然是抖的。
我瞧着张子安如画的眉眼,忽然喟叹着低头笑了,鼻尖很酸,眼眶被风一吹,冻得快僵了。
我压着嗓子中的艰涩,乐道:“好啊太傅,我们来日方长,快回去快回去,我真的冷极啦!!”说完这话,我扯下身上张子安的衣袍,抛了回去,随意挥了挥手,在张子安还没有再说话之前,疾步回去了。
回玉禾殿的路上,我踩着石子小路,走了一段路后,忍不住停下步子,抬头看夜幕中的一轮皎月。
我想起看烟花那次,张子安承诺要娶我,今日他实现了。
如今他承诺来日方长,太傅大人信用一贯良好,我想我也是可以相信他的。
四下无人,我拱手向月,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承诺,而后低下头,亲吻自己的指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