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味道还没有散去,窗外灯火通明,但此处唯余沉默。
钱虎挠了挠头,“那贺哥没事就好,我先...回家了,不然太晚我娘该担心了。”说着他悄悄退了出去,还贴心地将门合上。
贺听竹疑惑地牵住他的手问:“怎么了?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被吓到了?”
谢筱在魏国公府一贯是冷面阎王的形象,连伺候的侍女都不敢如此贴近,没想到贺听竹十分胆大对他动手动脚。
脸一下子感到发烫。
他不动声色挪开步子,“是有点,今日忽然窜出一只大虫,现在心里都还害怕得紧。”
看着他泛红的眼角,贺听竹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倒了一碗热水递给他。
“是我今日不好,太着急了,这些时间在家好好待着歇息,不必再上山了。”
但谢筱只是看着还在冒热气的水沉默,他发现伪装似乎比想象中更加困难,是否真的能相安无事度过这最后的时日,还是将真相直接告知她?
但一种莫名的情绪如鲠在喉阻止他开口,说出事实并不会改变什么,桃源村偏僻,谢元就算察觉自己活着能找到这儿也得费点功夫,安安静静待在桃源村是最好的选择。
夜中两人背对而睡,贺听竹睁着眼睛,不懂贺狗儿是怎么了,为何今日如此异常,是真的被吓到了还是说...他恢复了记忆?
可若是恢复了记忆,他为何不告诉自己。
今年池州的路虽说不好走,但和年底大雪困住村子的情境不同,若是贺狗儿诚心想离开桃源村,并非难事。
长夜漫漫,炕上两人各怀心事。
贺听竹起身的时候感觉眼皮都在泛着酸意,一整夜的未眠让她心力交瘁,但她已经决定醒来好好问个清楚,若贺狗儿恢复了记忆想要离开,她不会再阻拦。
没想到她刚起身,身旁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她回头,和一双同样泛着血丝的眼睛撞上。
谢筱揉了揉眼睛,声音有些哑,“娘子,昨日我受了惊吓感觉整个人魂都飘了,睡了一觉才感觉好点了。”
贺听竹惶恐一夜的心一下子落了地,她透过那人的双眼看了个清楚。
“人没事就好,我都想着带你去瞧大夫了。”
谢筱不敢看她怕露出破绽,只能生硬地盯着别处。
“今日有些事,夫君和我一同去吧。”
贺听竹拿出前几日蒸好的馒头,又提出一小瓶清酒。
两人都不是嗜酒之人,谢筱好奇,“什么事?为何要拿酒?”
贺听竹脸上闪过几分悲伤,“今日是我爹娘的忌日,我想着去看看他们,正好告诉爹娘和你已经成婚的事情。”
她将东西放在竹子编的竹篮中,刚提起便被一只大手接过去。
谢筱攥紧竹篮,两人不言不语出了门。
贺听竹父母的棺椁葬在了桃源村后山处的一块平地,此处可见不少坟墓,明显是桃源村的村子墓地。
谢筱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看着女子走到一处偏僻点的坟前,坟前所立的墓碑并非石刻,和其他坟墓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半蹲下身子将坟前两块木板上的灰尘拂去,将贡品一一摆放于前,然后跪倒在地。
‘慈父贺山,慈母温玉’
谢筱拧眉立在身后,只是目光复杂看着眼前之人跪着,若他现在还是被贺听竹所救的失忆之人,跪其父母也不是不可,但现在他是魏国公世子谢筱,如何能跪?
贺听竹也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身后。
“爹,娘,听竹来看你们了。”她将清酒瓶打开,在坟前淋了一圈,然后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身。
一旁的谢筱想去扶着她,却被对方轻轻推开。
像是看不见身旁男子的疑惑,贺听竹只是慢慢对着坟墓说着自己的生活,有时候说到一处还要想想才继续说下去。
谢筱认真听着,尤其是在贺听竹说到自己现在有了新的夫君时候,心脏猛地一抽。
“娘,我小时候你总是担心我,说我以后万一所遇非良人怎么办,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夫君对我很好,我们的日子也红红火火,只可惜兄长还是没有回来,如果他和你们在一处,能不能给听竹托个梦,让我好彻底断了念想。”
说到这,贺听竹以为自己古井无波的心早就翻不起波澜,没想到说到这眼泪还是没忍住滑落。
她忍不住掩面想遮挡一下自己的失态,若是父母地下有知看见一定会悲痛。
“别哭了。”
面前的男人轻柔地擦去她的泪水,虽然贺听竹知道这人和自己熟悉的贺狗儿不一样了,但总觉得他的底色仍旧是那样的温柔。
她其实并未多难过,只是情到深处不免有些伤感,贺听竹扬起笑,和平常无二区别地将头埋进他的胸膛。
贺听竹嘴上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但她低着头,所以谢筱并未发现。
“夫君,你永远不会骗我对吗?”
明显感到此人动作一怔,但还是强颜欢笑回应她:“娘子怎么在丈母丈父面前忽然说这个,我为何要骗你。”
但贺听竹听到自己心中理智和情感纠结的声音,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头,任由心裂开口子。
她心中冷笑,不会骗她为何恢复了记忆还要隐瞒?
但这些话只藏在她心底,脸上仍旧带笑,至于笑容有几分真心,连贺听竹自己都不清楚。
“回去吧。”贺听竹轻声说。
一路上两人十分寡言,偶尔谢筱忍不住想说些什么,看着她瘦长的背影又不知从何开口。
进村的路上杀出了两条拦路狗。
老狗贺三伯仍旧拄着那根花了棺材本的老拐杖,气势汹汹拦在两人面前,而狗儿子贺茂跟在老狗身后,惧怕地看了眼两人。
上次被卸了胳膊的余痛仿佛又袭来了。
贺听竹呦了一声,“三伯一把年纪了怎么还出村子迎我们?”
贺三伯白了她一眼,“没大没小,三伯这不是有事找你,听虎子说你来后山了才过来寻你。”
他的语气居然格外温和,贺听竹一听就知道这父子俩又在打什么算盘。
但她也不问,气定神闲地往家走。
回了家中贺三伯露出了真面目,被贺茂扶到凳子上后幽幽开口,“说来也巧,这事也和后山的事情有关。”
贺听竹咯噔一下,但还是冷眼看着他,“和后山的事有关?我记得当初三伯的爹去世时候不是被你家大儿子带着葬到镇子上了么,怎么三伯忽开始关心后山的事情了。”
贺茂黑脸一抖,怒目而视,“贺听竹你懂不懂礼义廉耻,那是你二爷爷。”
贺三伯少见地没有动怒,“听竹啊,三伯也不和你兜圈子了。当初你爹娘死的时候葬的那块地可是我家的地,这你可没忘吧,当初是你跪在我家门口求着三伯帮忙将你爹娘安葬,三伯看你小小年纪可怜才将那块地借用给你。”
说到借用二字,他还特地加重了语气。
“三伯这话说得有些颠倒黑白了吧,当初你可是将我爹全部藏书卷了去,这才将那块地给了我,这我可没说错吧?到底是借用还是正当买卖交易,三伯比我清楚。”
这个年代纸张珍贵,更别提书了,不管是印刷书还是手抄书,价格往往都在几百个铜钱往上,有些书更是能卖到数两银子。贺山作为整个村子唯一的秀才,早年间还算殷实,家中藏书也能装满一个柜子,尤其是开蒙时候所用的三字经和千字文更是有着满书的注解。
当时可全被贺三伯搜刮去了,但贺听竹年纪小,为了让爹娘有个安息之地,只能同意这场不公平的交易。
“那事可是村长首肯的。”
贺三伯胡子翘起来,眼神有了几分慌乱,“不管怎么说,地契可是在我手上,我现在要收回那块地,你赶紧想个办法把你爹娘的坟迁走。”
贺听竹气笑了,勉强忍住想要一巴掌上去的冲动,尽量心平气和和他讲道理,“当年那些书十几银子还是有的,买那块地绰绰有余,当年村长念我年纪小,所以将当时买卖土地的契约保管着,何来地契在你手上的说法?”
贺茂忽然笑露一排牙齿,粗黑似萝卜的五指拿出一张略微泛黄的纸张,上面一大一小两个手印还在上面明晃晃刺着贺听竹的眼睛。
但贺茂拿出来一瞬又塞进了怀里。
贺三伯老奸巨猾道:“现在地契和买卖的契约都在我手里,那块地我说是我的,就算你报官也没用!”
没想到多年来一直德高望重的村长也会和这种人同流合污,贺听竹觉得有有些头晕目眩,硬生生掐着掌心才没让自己爆发。
身后默不作声仿佛事不关己的人忽然伸手抓起她的手腕,不知道捏到哪个穴位,一股酸麻涌上胳膊,疼得她下意识松开了手掌。
只见掌心几道被指甲掐得破皮的红痕渗出几粒血珠,在白嫩的肤色衬托下格外显眼。
贺听竹被他一瞬不瞬的眼神盯得有些发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