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依山,彩云铺水,罗松立在霞光之中,握住腰间佩刀,紧盯着苏融一举一动。
幼时他与东风一同学艺,见她活泼可爱,便时常逗弄于她,譬如揪她辫子捏她脸蛋,寻些豆虫在她面前晃荡;又譬如拿走她心爱的泥人,看她伤心半日,悄悄把东西放回原位,再买些吃食哄她。
似这等小事,东风大多一笑而过,偶尔做得过火,她也会在三天功夫里捉弄回来。谁知中间多出一个苏融,一天到晚,除了读书作文,便是守在东风旁边。他与东风的游戏,他一个也看不下去,几次找他理论。
他那时也气盛得很,便动手打他,虽说每次都大获全胜,可苏融每次都能带着一脸的淤青,向东风和韩夫人哭诉,于是他的光辉胜利,统统成了欺凌弱小的耻辱。
后来韩夫人一拍板,送东风去了书院,从此她每日读半天的书,练半天的武,且在练武之时,定要有一位侍卫相陪。
这样多事的人,照理不该这样莽撞,总不会是换了计策,想要靠标新立异吸引东风注意。似这般待在军营,总有受伤的一日,到时候去东风那里一晃,再挤几滴眼泪出来,东风免不了要心疼一阵。
是了,他的盘算一定是这个。
平日他便借着自己身体柔弱,博得东风不少关注,现在东风来了军营,甚至要到他的家乡打仗,他岂能不从中作梗,破坏他和东风同温旧情的大好时机。
“东风到了河北,自然是和我并肩作战,我们一起习武,熟悉彼此的对敌路数,上了战场定能大杀四方。似你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即便勉强跟上,也只能拖我们的后腿,劝你还是尽快滚回去读书。”
“罗小将军,我只是去做军医,且已征得祝帅同意。”
苏融慢慢起身,走到罗松身边,他虽文弱,身长却和罗松相差无几,加上穿着轻铠,猛一站起,竟也有几分气势。
“再说,我让她为我担忧又怎样,又不会影响她什么。你用这个指责我,显然是心怀忌恨,毕竟你现在就受着箭伤,可东风不曾为你担忧一刻。”
“那是因为我不需要。”
“那我就当你不需要吧。”苏融轻轻一笑,朝他略一拱手,“罗小将军,苏融告辞。”
他往医馆走了一段路,只听罗松喊道:“苏融,你最好一辈子活在东风眼皮底下,不然小爷我让你好看!”
呵,有本事便过来吧。
一介武夫罢了,他还不至于放在眼里,请命去河北,更多是为了东风的安危。
诏书下达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这场仗无论如何躲不过去,东风也无论如何都会参战。
前世清明,东风怀着壮志踏上征程,以为可以收复失地,成一世之功。可才到七月,她就死于贼寇围攻,殁于竖子阴谋。
祝叔不惑之年,以为可以达成母亲遗愿,可肃州一败,他一夜之间白了青丝,竟只能带着女儿遗体惨淡回乡。
苏融扪了扪胸口,告诉自己前世已矣,不必追忆。
他要做的,是令东风今生周全。
回到医馆,孙大夫拿着两样物事过来,道:“白日那个姑娘来了一趟,要我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你。”
“怎么还给我带了东西?”
苏融随手拆开,一样是吴学士的诗集文集,一样是几斤分成小块的肉干。孙大夫看了一眼,笑道:“这两样倒选得有趣,苏小子,你同那姑娘是什么关系,可是有婚约在身?”
“还没有,我现在只是她的玩伴。”
“原是如此,那你可得抓紧,那姑娘是个招人的,走到哪里都少不了喜欢她的,远的不说,单是罗小将军,对她就非同一般。”
“那是自然。”
苏融送别孙大夫,同另外几个军医去了伙房。没过多久,太阳便彻底没了踪影,天边云霞也渐渐转成紫色。
女营这边用过晚饭,指挥使俞星便调走祝逢春和唐越,将她们安排在即将出征的队伍里。两人同另外八个伙伴换了姓名,又说了一阵家常。临到天黑,门外一人传令,二人走出卧房,却见俞星站在路上,手里依旧提着砍刀。
“属下拜见俞指挥!”
“不必多礼,喊你们出来,是想问一件事。”俞星略一停顿,道,“你们二位,可愿同我学习刀法?”
“自然愿意!”
祝逢春当即便要下拜,俞星将她扶住,道:“不必下拜,我只是做一些分内之事。你的枪法已有小成,然而刀法尚有欠缺,另学一门刀法,近战便能立于不败之地。”
“指挥如此关心兵士,属下感激不尽。”
俞星抿唇一笑,又看向立在一旁的唐越:“你呢,愿意跟我学刀吗?你和逢春不一样,你的筋骨不错,只是没学过什么兵器,可以将刀法放在第一。”
“我……”
“怎么,你是不愿,还是不敢?”
“属下非是不愿,也非是不敢,只是心有疑惑,不能做解。”
“什么疑惑,说出来听听。”
“属下现已一十五岁,筋骨皆已长成,再学刀法是否为时过晚?属下投军之时孤身一人,家中长辈均未告知,此等行径,是否会被判处大逆不道之罪?属下虽有报国之志,然能力终有不足,即便学得刀法,也未必能立得军功,倘依此论,是否该放弃北征,留在淮东做一名普通兵士?”
说完这番话,唐越掌心已经沁了一层细汗。从军以来,她几乎每天都在不安中度过,本以为靠这一身力气,靠她每日苦练,可以博一个出人头地,至少获得俞指挥的庇护,好在将来与父亲抗衡。
可今日比试,祝逢春那一场,只一个动作,便将她一直以来的幻梦击得粉碎。
俞指挥为了胜她,竟第一次拔出自己的武器,此前与其余十九人比试,她皆是赤手空拳。
新兵里有这样的存在,她又算得了什么?有祝逢春这等人物,谁又能看得见她?
“你这些疑惑,我每一个都见过不少次。所以我再说一遍,在我眼里,你们只有一个身份,那便是我手下的兵,我对你们的要求也只有一个,便是悍不畏死,战不知退。
“你以为你凭什么能在我手下走过十招,是因为你武艺高强吗?我告诉你,这二十个新兵里,你的武艺进不了前五,我选中你,是因为你有一往无前的胆气。可现在你的胆气不见了,让我猜猜,是因为逢春吗?”
唐越低下头,从嗓子里嗯了一声,她不敢看俞指挥,也不敢看祝逢春。那样优秀的一个人,照理说,她应当是连比较的勇气都没有的。
“倒是我疏忽了,逢春,告诉她你的身份。”
祝逢春应了一声,走过来握住她的手。她抬头一看,刚巧望见一双星子似的眼眸,逢春轻轻一笑,道:“唐越,我姓祝,祝帅的祝。”
“你……”
唐越将她上下打量了两遍,心中已然掀起惊涛骇浪。早听说祝帅有位精通枪法熟读兵书的女儿,没想到就是眼前之人。
“你有这样的身份,为何不直接从将军做起,来新兵行列里做什么?”
“我父亲说,为将之人,只有通晓军阵之势,明了士卒之心,才能称得上良将之才。为了让我有所体悟,他便把我发配到了这里,要我从新兵开始,一级一级往上升。”
她说得极为轻松,仿佛这是什么小事,弄得唐越又是敬佩又是怜惜,先前的怨怼与茫然,此刻都消失不见了。
堂堂安抚使的女儿,开国将军的孙女,竟与她一起中选,要到河北杀敌报国。
“其实我应该收敛一些,不该给你们增加负担。你的筋骨和气力都极为优秀,比试时又带着股狠劲,生来便是学刀的人才,只是年纪稍大了些,前几个月会吃一些苦头,受得住,你的刀法就能练成,往后上阵杀敌也好,建功立业也罢,都不在话下;受不住也没关系,大不了便做普通兵士,倘若你家长辈来寻,我护着你。”
“违抗父命私自出逃可是重罪,你护着我,不怕给祝帅添麻烦吗?”
“这有什么可怕,你爹还能大得过淮东路安抚使不成?倘若你出逃是做别的,我可能还要想一下要不要帮你,可从军报国乃是高义之举,这样正大光明的事,却要你私自跑出来做,可见你爹不是个好东西。”
闻言,唐越忍不住笑出了声,待心绪平定,她向俞指挥长施一礼,开始向她学习刀法,同时也下了决心,要将这套刀法学通学成,在战场上杀出一番成绩。
过了两日,淮东军点齐一万精兵,与数万民夫一起,带着辎重粮草踏上征程,一个月后,大军抵达肃州,与山东军河东军会师。
“这一个月里,你一有空闲便去练刀,也不知练到了何种水平,要不要和我过两招?”
“能有什么水平,笨鸟先飞罢了,和你万万不能做比。”
“又来。”
祝逢春坐在地上,呷一口本地的松醪酒,又将刚买的烧鹅打开,招呼唐越来吃。行军这一月,饶是她省了又省,那三十斤肉干还是提前吃尽,多亏苏融匀了两斤给她,才不至饿着肚子行军。
眼下好了,人已抵达肃州,得空便可到附近村里祭五脏庙,即便没有空闲,也可让罗松送些肉食过来。
两人吃到一半,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上午才开了洗尘宴,你们便在这里偷吃,这烧鹅是从何处买来,给我一个腿子。”
“没有鹅腿了,可以把头和屁股给你。”
见来的是罗松,她切了鹅头给他,他抱怨两声,便坐在地上啃了起来,啃完鹅头,盯着烧鹅道:“有个好消息,给我一个翅根便告诉你们。”
“想吃直说便是,少拐弯抹角。”
祝逢春把鹅屁股递过去,在他几乎要冒火的目光下切了一只翅根,递到唐越手里。罗松瞪大双眼,又见她狡黠一笑,便清了清嗓子,道:
“罢了,身为兄长,让让你也未尝不可。今日我父亲同祝帅刘帅议事,说要举行入营比试,入营不满一年的兵士均可参加,比试分格斗、马术、弓箭等三项,任意一项拔得头筹,都可直接升任都头。
“东风,你这三样都可谓千里挑一,任何一项皆是十拿九稳,只是按往年旧例,三项比试皆在同一天进行,你打算参加哪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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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赠言镂宝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