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早晨崔兰因心跳如沸水,午时她的心静如止水。
“啪。”
长长的竹棍轻点在桌子上。
崔兰因的嘴停止咀嚼,隔着足可供十名舞姬共舞的场地,用八成疑惑掺杂着二成愤怒的眼神问萧临。
又怎么了!
“酒杯饮完要放回原处,菜掉下不可用手接,肉食不便入口可请侍从婢女为你切小,万不可用牙撕咬,用食应先以清淡小菜开胃,由淡到重依次入口,宴饮不以饱腹为目的,讲究的是品尝,你吃太多了。”
崔兰因把口里的食物咽下去,身后的景澄及时为她放好青瓷酒杯。
她“优雅”地放下沉重的玉箸,又遵照礼仪用帕子按了按唇,这才一把握住萧临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竹竿,忍气发问:“夫君为何坐那么远?”
好不容易挨过上午,等到中午,崔兰因还指望与萧临能够再续“前缘”但只一声“你坐对面去”就把她的那点小雀跃击得粉碎。
分明他早晨还不是这幅避之不及的模样。
男人,翻脸如翻书!
“旁观者清,这里正好是客人能够清楚观察你的距离,松手。”萧临抖了抖腕,竹竿在崔兰因手里颤动。
崔兰因用手掌把竹竿压好,“这么说,夫君是觉得离我近了,会入迷?”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给她这么一说,平白多了几分暧.昧。
景澄景澜登时眼观鼻鼻观心,埋头当一对鹌鹑。
萧临波澜不惊:“正事上不谈闲事,刚刚提醒你的地方可记住了?再做一遍。”
景澄和景澜把桌子上的饭菜酒点都撤了下去,再按次序为崔兰因布了一次酒菜。
崔兰因举起玉箸,唉声叹道:“菜都凉了,不好吃了。”
“不是为了让你吃的。”
“可是我早膳就没有吃,现在好不容易到中午,你也不让吃。”
萧临问:“早膳为何没有吃?”
“还不是我太困了,你来闹了一场后我又睡着了,起来迟了不及给阿家、老夫人请安,阿家说以后起迟了都不给吃,我都没说是因为你。”
“我走的时候是寅时一刻,如何耽搁你了?”话音一顿,萧临问:“你每日都几时睡?”
说起来,萧家除起床的时间之外,还规定安寝的时间,没有公务在身也没有家事操劳的女眷、奴仆都应按规定时间熄灯休息。
这一点陈媪早就说过无数遍。
崔兰因道:“二更时就睡下了,只是睡不着……大概三更时候才迷迷糊糊睡去,可是五更你就来了!”①
这听起来似乎还真是萧临扰人清梦了。
所以萧临难免要多问句:“为何睡不着?”
崔兰因其实原本是没有失眠的毛病,只是到了建康成日不是学这就是学哪,崔母也是为她操碎了心,盼望她能早日把身上的“陋习”都扭转过来。
母女俩日日斗智斗勇,一个为了偷懒一个为了督促,谁也没有过得好。
崔兰因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睡不好。
但这时候她总不能说是崔母的关系,死也要拉萧临下水。
“夫君那么严肃要我背世家谱,我唯恐做的不好,所以才睡不好。”
这离萧家办宴还有一段时间,崔兰因要是因此睡不着,等到了日子人也憔悴了。
萧临道:“你不必这样紧张,母亲会操办好一切,届时你身边也会有陈媪提醒,你只需认个大概。”
“话是这么说,但是阿家还说晚些要考验我,万一我背不出可怎么办好?”
萧临问:“你觉得是那些背不出?”
崔兰因推开矮几,走到萧临身边坐下,萧临板正的身子僵了下,崔兰因没管,开始掰手指数。
先从谢家几个爱斗画写诗当木匠的郎君说起,再说王家几个爱恨纠葛的娘子,再磕磕绊绊说了几个萧家的人物,比如她掌管阖府的阿家,还有喜欢管人闲事的二叔、经常到阿家面前找骂的二叔母,以及两个虽然不理事但是说一不二的老太公、老夫人。
萧临在脑子里把崔兰因提到的人都过了一遍,这拢共也就十几号人,遂问:“就这些?”
崔兰因点头道:“对啊。这些人都比较有名。”
“有名?”
“有些是市井里传的,有些是小丫鬟们说的,反正很多人提过,我听来的比看来的记得深。”
萧临揉了揉发胀的鬓角。
所以崔兰因记人全靠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
“世族宴请不是孩童玩闹,无需知道旁的东西,只要记住他们在朝的官职、有无与人交恶、再者师徒、姻亲、故交等等……”萧临朝景澜伸手,景澜拿来谢家谱。
萧临翻看第一页,就反应过来,“你没有看我给的这些东西?”
“看了啊。”崔兰因从他手里把册子顺手拿过来,“可是记这些什么用,大部分人八竿子都打不着。”
她也不想和他们打交道,反正人人都知道她不是千金贵女。
建康的世族们更乐意看她不学无术,好烘托出自己的高贵和得体。
答应与萧氏的联姻,其实也有崔兰因想给他们找不痛快的原因在里面。
瞧不上她又如何,她偏偏能嫁进萧氏。
她知道这样想,很俗气很不体面,但那又怎样?
祖母也说了,反正找个喜欢又合适的人很难,倒不如找个最好的。
崔兰因从后往前,没翻几页,就看见谢玧的大名,遂转移怨恨道:“这个谢五郎,还说带我回建康是来享福的,可我在建康吃的苦一点没少啊。”
苦?
萧临并不认同这是苦。
其实比起流落在外,能成为世家子弟,生来就拥有地位与特权,这点苦算什么?
但崔兰因就是不愿意配合。
无论是背世家谱还是学习宴请礼仪。
萧临从未遇到这样的难题,一时也不知道拿她这“桀骜”的女郎怎么办。
如果这些事他能替代崔兰因完成,他当然乐意至极,可问题是他无法代劳。
“你既已是这个身份,该承担的就应当承担,不可逃避,你先看,真的记不下来的晚些再来问我。”
崔兰因一张脸都皱成小苦瓜,萧临又温声安慰道:“凡事开头难,待到习惯便好,你以前是没有学好的,日后我都会抽空慢慢教你。”
崔兰因捏着册子没再吭声。
她其实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萧临都把自己捏这么软了,她又怎么好对他硬?
午饭过后没多久,萧临要继续回去处理事务,直到亥初两刻才回来,这个点已经是大部分萧家人的安寝时间,但是萧临还是照例先更换衣物再去见母亲、祖父。
王大娘子是因为操劳萧家事务以至于晚睡,但萧老太公则是因为年老体疲,难以入眠,老夫人睡后,他还要在院子里莳花弄草一阵。
这段时间也是留给萧临过来与他谈话的时间。
自齐太后去世,外戚齐氏发动午门之变,夺取皇甫氏帝位,庶民出身的齐氏虽以武装暴.力争摘取政权,但起初并不受各大世家承认,萧家是第一批站出来支持新皇帝的世家,因而萧太公也荣获得太傅一职,位列八公。
然众所周知,八公只为虚职,是皇帝用来笼络世族之用,就好比谢家拥有大司马之位,看着位高却没有实权。
世家不满新帝,新帝也同样不信任世家,寒门庶族的涌入,冲击着世家百年的基业,老太公依然操心着萧家的大船该驶向何方,少不了每日都要和萧临探讨朝廷的风向。
沉重的朝事商讨完,亥正两刻,老太公终于觉得乏累,正要打发萧临回去,萧临道:“这些工具,孙儿替祖父拿去杂间。”
老太公推脱不用,像是怕他去杂间,萧临问道:“祖父难道又藏了东西?”
“绝没有的事。”老太公瞪了他一眼,把手一松,“给你给你,省的和你母亲一样,总是疑神疑鬼的,我早就改了晚上吃肉喝酒的毛病了!对了那杂间今个晚上闹老鼠,你快点出来,免得给咬了啊!”
萧临拿上工具告辞去,刚进杂间就听到一阵窸窣声,还以为是祖父说的老鼠就见一截衣料从架子后一闪而过。
“什么人?”他放下工具关好门,这杂间面积并不大,只是多造了几排架子阻挡视线,实际上并不好藏人,但他记得这里分有前后两个门。
萧临快步绕过几排架子往后去。
于是,角落里后门前,他和怀里揣着一大包油纸的崔兰因对上眼。
“你怎么在……”
“嘘!”崔兰因猛站来,像是要拿手堵他的嘴,萧临及时避开。
“小声点,别让你祖父听见。”崔兰因真是恨其不懂,做贼焉能声张,包紧怀里的油纸,小心翼翼打开后边的门,猫着腰准备开溜。
萧临眼明手快拽住她一只袖子,蹙眉道:“你半夜不睡觉,到这里来做什么?”
杂间外,萧太公还没离开,往里边探头探脑,似乎还打算进来,“神玉啊,好了没,回去歇息了吧?”
崔兰因见状,生怕被逮个现行,连忙拉住萧临一起往外跑。
萧太公听见好大的动静,拄着拐杖小跑进来,可他只能看见黑乎乎两个跑远的背影,以及他原本放着烧鸡如今却空无一物的篓子。
“欸!——我的……欸!神玉!——”萧太公追出来几步,实在赶不上,只能原地不甘不愿地跺了跺脚。
崔兰因拽着萧临没命狂奔,直到跑至萧太公院子角门处,发现压根没人追来才停下。
昏暗的阴影里,两人皆在喘息,半晌后崔兰因才噗嗤一声笑出声,打破平静。
萧临想到祖父那干着急却不敢大声宣扬的样子,也险些绷不住唇角,好在他定力好,终究还是用平稳冷静的声音问:
“你跑什么?”
崔兰因举起手里的油纸包,“我听人说老太公时不时要找人从外面带只烧鸡,可他身体不好,吃不得油腻物。我虽是出于好心,为他着想,但也不能让老太公发现是我拿了他的,所以要跑啊。”
老太公好肉好酒的事情萧临早知晓,没想到母亲把萧家管得这么严,还有人敢阳奉阴违为老太公买这油荤之物。
而且他并不认可崔兰因的做法。
萧临道:“你可以告诉母亲,为何要自己做这样的事?”
一提王大娘子,崔兰因急了,“那怎么能行!告诉阿家,我还怎么吃啊,我一整天都没有吃什么东西下肚,快饿死了。”
她推开角门,猫腰钻出去,熟练地仿佛不是第一次。
外面是萧家的西苑,幽静的湖周布有亭轩假山,遍植高大古树,夏季可供乘凉消暑,秋冬时分便略显萧瑟,这个时分连婢女侍从都不会从这里经过,因而只有清冷月光伴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身影。
崔兰因提起裙裾走掩映在灌木当中的青石台阶上,连蹦带跳,身姿轻盈。
萧临回头看见正要跟来的景澄二人,摆了摆手。
崔兰因走进假山旁的抱月轩,把烧鸡放石桌上。
萧临跟进来,很快留意到桌上还有一个烧着炭火的手炉、一壶茶以及一条披风。
显而易见,崔兰因是早有预谋,就等烧鸡到手。
萧临询问:“你为何一日没用饭?”
“早上没吃你知道的,中午光顾着摆样子,也根本没吃饱,晚上……我听人说阿家要找我一块用饭,怕不是要来考验我的,便不敢出来,生怕给你丢脸了,等过了饭点,厨房收拾的比我的脸还干净。”
崔兰因叹着气,打开油纸就开始拆烧鸡腿。
萧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若是一整天没有吃东西,的确不好过。
崔兰因把掰开的鸡腿递给萧临,萧临摇头不受,“萧家有规定……”
“天天按规矩活,扫个地还要分上下午,累不累啊?老人都说能吃是福,想吃东西的时候就应该吃,等老了牙齿掉光了想吃还吃不上呢!”
崔兰因连珠炮般数落一通。
萧临静默片刻,改口道:“我不想吃。”
崔兰因用烧鸡腿在萧临面前比划,“你难道不想尝尝老太公心心念念的滋味?反正这里只有你和我,还有天上的月亮,放纵一回没人知道,我保证!”
萧临的目光重落到那只烧鸡腿上。
不知是因为好奇还是因为那“放纵”二字触动心弦,几息后,萧临终于从袖袋里取出了块帕子,用帕子包住鸡腿骨。
现在放纵是吃鸡腿,以后还不知道要吃什么呢[狗头]
注:
①一更天:19-21;二更天21-23;三更天23-01;四更天01-03;五更天03-05
②古代一天分十二时辰,亥时为21-23点,亥初指21点,亥正指22点,每个时辰里分为八刻,一刻代表15分钟,亥初两刻指21:30。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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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放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