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蛮出门时,脚还没好利索,一整张脸阴着。
其他随从见之都深埋下头,唯恐受池鱼之殃,唯有一样貌清秀的小郎瞧见,大惊失色地迎上来,“殿下怎么伤了?”
齐蛮轻轻推开他,没好气道:“崔兰因八成吃了爆竹,我好言提醒,她反恩将仇报!”
这随从与齐蛮、崔兰因认识已久,对他们之间的事,那是门儿清,不好明着说,只能道:
“盈妹妹……不是,萧夫人她的脾气一向如此,殿下又不是不知道,何必与她计较?”
“你叫她什么?”齐蛮皱起眉头。
“……萧夫人?”
“难听!”齐蛮一甩袖子,坡着脚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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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崔兰因小鸟喳喳般痛快地一吐为快,崔老夫人笑得眉目慈祥。
“怎么这么大的气,萧家小郎君没有陪你归宁,还是气着了?”
崔兰因摇摇头。
萧临是个陌生人,她气他什么呢?
“那就是二皇子说的话不中听?”
崔兰因从鼻子里哼了声,没有开腔。
崔老夫人笑道:“这二殿下虽然话难听了些,但是本意还是替你委屈的,只是萧家如今势大,别说崔家,就连谢家在他们面前都要受些委屈。”
“祖母,你难道不觉难过吗?”
崔兰因读过史书,当年的谢家如日中天,是真正的顶级门阀,不过三代,却不如往昔风光。
崔老夫人摇摇头,“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谢家的风光从不是因安稳平和而来,正是恰恰生于忧患,群敌环伺。昔日绛水一战让谢家权柄煊赫,压过群雄,但你可知,谢家为此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优秀的子弟、忠实的部曲死伤无数,光鲜的表面下早已伤痕累累、不堪重负。”①
“而我与兄长出生时,已是阿耶扫荡好的太平盛世,自是不必提心吊胆、忧心忡忡,阿耶阿娘悉心呵护,我们风平浪静地长大,纵然优秀却不够强大。”
崔兰因从未听过这些,尤其那句“纵然优秀却不够强大”。
她以为优秀的人必然是强大的人,可祖母这番话却仿佛在说,优秀并不代表强大。
“到你父亲这一代,我更没有远大的目标,要将他培养成能够一足撼动八方的豪杰,至此势弱也是难免的。”
崔老夫人点了点她的鼻尖,“你听明白了吗?”
崔兰因脸上还有些迷茫。
“那我换种说法,你是希望过安稳平和的一生,还是坎坷凶险的一生?”
“那自然是安稳的。”
这个崔兰因很快就能给出答案。
“那你也学过一句话,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人一安乐便会懒惰,走向灭亡就是难免的事,我们不能既贪安乐又图强势,就像我阿耶那般强大的人都不敢有千世万世的野心,他所求也不过百年安定。”②
“那百年后呢?”崔兰因追问。
“他说,百年后总有百年后的人去忧愁。”
崔兰因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反复回味。
曾祖父果然是强大的人,不盲目自大,也有足够的自信。
世人的目光总是往下看,比较子女的才华功过,殊不知若作为长辈,他们也远远没有达到强大的地步。
假如父亲再说教她的不足,她便可以理直气壮说,你也不如昔年谢三郎远矣!
崔兰因久久不说话,崔老夫人便又开口:
“所以萧家能有这样的强盛,你也不必羡慕,兴衰都是必然的,我们就像是同一个葫芦瓢,按下这头翘起那头,总要分个高低。若无个落差,天地间就不会有流动的水,只会死气沉沉一片。”
崔老夫人的豁达让崔兰因心中那点困惑油然而解,但她又生出另一番疑惑。
“如若像是祖母所言,那萧家如此兴盛,便是经历过磨砺,那会是什么事?”
据她所知,在绛水一战之后,外敌侵扰不再是威胁,内部虽然几经变动也没有爆发过大的战争,萧家是怎么站上巅峰的,她一点也没有瞧明白。
崔老夫人让崔兰因坐在自个身边,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十二年前,谢氏提议在盈水上流蓄水建坝,其用意在于下面狩阳城,狩阳于淮河之侧的平原上,是兵家必争之重地,彼时我阿耶就提过此处难守易攻,若北地再生事端,此处定是薄弱之地,故而谢氏才会思量出这个法子,想要防患于未然。当时萧家也负责督建其中一段,也是时运不好,遇上天灾**,大坝未成先毁,眼见就要决堤,而决堤水冲的方向恰好是环绕万顷良田的沛城,此事一出,先帝震怒,下令处死涉事之人,牵扯出萧家在朝的就有五六位,这还是在谢家努力相保之下,萧家元气大伤是不可避免。”
崔兰因眨着眼,更加困惑。
“而如何解决决堤,减小损失也是最大的问题,有人建议派军来堵住缺口,有人急忙要去疏散沛城百姓,可人力怎能敌过决堤的大水,沛城以及附近村镇近几十万的百姓又怎么跑得过汹涌的洪水?”
崔老夫人说起几十年前的事也毫无障碍,仿佛往事还历历在目,就如画卷一一展露在她面前。
决堤便会生灵涂炭,会带来数不尽的灾难,这不是杀几个人就能够解恨的事,兴许会有家族因此彻底覆灭。
“是萧临站出来,指着盈水西侧的山说了两个字,炸山。”
崔兰因奇怪问:“用炸药毁山改水道的事并不罕见,那么多官员难道还不如个十岁的孩子会想?”
“他们知道,但是他们不敢说。洪水东引,沛城之围虽解,但是离安就要陷入水深火热,离安县虽不如沛城大,但也有上百户人,为名声为政绩,他们不敢出此谋划,借小儿之口,再让不熟知周边城镇的上官决定,他们炸掉了盈水西山。”
“几千人换取几十万人加上万顷秋收在即的良田,皇帝龙心大悦,重重嘉奖了萧临和萧家,萧家又谈起萧临的出生就是不凡,天边霞光普照,窗边仙鹤高吟,更神奇的是他手握白玉而诞,后来他的表字神玉便是由此而来,不管这些是真是假,言论流入民间,都说他乃真神降世,解救生民于苦难,自发为他建立生祠,香火供奉不断,你也曾在盈水边上生活,可有见过潇祠?”
崔兰因陷入沉思,直到崔老夫人问第二遍,她才醒过神,回道:“……自是见过,我饿极了还去偷过几次供果,那些祠堂高檐巨柱,相当雄伟,原来是他的祠啊。”
崔老夫人爱怜地摸着崔兰因的头,“萧家由衰转兴,萧临便是其中关键,但从此他只能在上面,不能掉下来。”
“那岂不是会很辛苦?”崔兰因下意识道。
“这是自然,凡事都有代价。”
崔老夫人又言归正传,安慰她道:
“萧临一向循规守矩,对你也定能做到敬爱,万不要听旁人的闲话,不要怕他,你不欠他什么。”
崔兰因严肃道:“嗯,我不怕他,我还要拿下他!”她一捏小拳头,把崔老夫人都逗笑了。
“好好好,这才是我的好孙女。不过,你打算怎么拿下他?”
祖母不亏是祖母,见多识广懂得多,一下问到点子上。
崔兰因虽然长于市井,对男子的接触也最多是拉拉小手的关系,哪有什么妙招对付萧大公子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高人?
崔兰因答不出个所以。
崔老夫人靠在引枕上,意味深长道:“祖母再点你一句,你对人再好,都不如对人有用。”③
有用?
祖母这一句点拨也跟没有点拨一样。
她能对萧临有什么用?
萧家什么没有,若是他都没有的,还能指望她有?
崔兰因坐上回萧府的犊车,还在想祖母的话。
陈媪在她耳边嘀咕道:“大娘子说,郎君眼下正在长公子手下做事,长公子把他们折腾得不轻,郎君眼下的乌青足有眼大了!”
不仅如此,崔大郎君的夫人也拉着陈媪抱怨,言里言外都是长公子压根是把大郎君当牲口用,她都快一个月没有和郎君清醒地打过照面了,与守活寡无异。
“这样严重?”
话虽如此说,崔兰因灵机一动又笑道:“既然兄长和夫君在一起忙事,还如此辛苦,那我是不是应该去看一下?”
崔兰因笑得别有用心,陈媪肝胆直颤,她警惕提醒道:“娘子,萧家有门禁时间,可不能耽搁回府啊!”
“萧临他天天半夜三更才回来,怎么他就没有门禁了?”
陈媪一时哑口。
这世上有些规矩就是向来只管女郎不管郎君。
崔兰因挑开车帘往外瞅了瞅,正好车队走入繁忙的街道,犊车也降下速度。
“傅母,你见机行事替我掩护一二,我晚些再与萧临一块回来。”
陈媪反应不够快,没有捞住那手脚灵活的小娘子。
后车门一开,带着帷帽的崔兰因就轻巧跃了下去。
随行的人都被这动静惊动,不由投来疑惑的视线。
才探出头来的陈媪只能把震惊化为尴尬一笑,“夫人、夫人想吃樱桃煎,那是给夫人买樱桃煎的婢女,就是性子急,毛毛躁躁的……”
何止毛躁,更是胆大包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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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人?”
立在灯台旁、正捧书册翻看的萧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随从再重复一遍。
他抬眼去看窗外的天色,夕阳已坠,黑夜像一只贪婪的大妖,一口一口咬掉了残余的光明。
时候已不早了。
他脸色未见变化,只是搁下书册,平静道:“让她去……”
话音还未落尽,谁知崔兰因人就在门外,压根不等他安排就大大方方进来,口里还喊道:“夫君怎么办才好啊。”
萧临先看了眼低垂脑袋不敢与他对视的随从,再扫了眼左右。
已呆住的众人才犹如被吹了口仙气,重新复苏活转。
收杯子的、抱卷宗的,大家都很忙,可手底下八百个动作却始终没有忙完。
一点也没有让出地盘的眼力见。
萧临看穿他们看热闹的心思,自桌后走出来,对着崔兰因轻声道:“随我来。”
穿过蜿蜒回廊,是一间收拾齐整的屋。
崔兰因放眼去看。
正对面摆着带有凭几的三围榻,左手墙边有立顶横梁的梨木格架,摆满竹简与帛书,右手边有隔扇门,透过薄纱隐约能看见床榻的轮廓。
此处应有尽有,像是萧临长期休息的地方。
料想若不是大婚,他兴许都用不着回萧府,直接歇在这间屋倒也省事许多。
萧临放任崔兰因跟寻事的小狗一样东张西望,待她看够,才开口询问:“何事来此?”
崔兰因迎上萧临润泽温雅的目光,还分神仔细观察他的眼下,居然没有半点乌青。
这样折腾别人,他倒还精神焕发不见疲倦?
莫不是偷偷敷粉了!
若非两人尚不熟悉,崔兰因不好凑近去研究,不然她非要去摸一摸。
“我今日回崔家……”
崔兰因欲言又止,缓慢侧过身,手指抚摸几上万年青的叶片,浓睫缓扇,勾出为难与纠结的神色。
聪明人总以为自己洞察人心,他们最喜欢做的事便是从蛛丝马迹中找到隐藏的真相。
可一息过去,两息过去,三息过去……
时间长到,崔兰因觉得自己再不说下一句,萧临也有耐心等到天长地久。
她深深吸了口气,扭头重新开口道:“听我嫂嫂说已经有一个月没有见到兄长的面了……”
萧临这会接上她的话,问:“你是来给崔主事提假的?”
崔兰因睁大眼睛,嗓音清脆道:“当然不是!”
萧临两瓣唇又粘住了,只用温和的目光望着崔兰因,仿佛他天生就是最好的聆听者。
见鬼了!他这个人怎么这样!
但是都点着了火不能不扇风,崔兰因只好独自在戏台上把戏唱下去。
“嫂嫂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但又体谅兄长是为国事繁忙,只能自己暗暗思念,兰因见状便想起了夫君也是如此繁忙,只可惜兰因不能为夫君分忧,便买了截饼④想送给夫君。”
崔兰因空空如也的双手实在很没有说服力,不过她胜在有张能说会道的嘴。
“不过夫君实在太忙碌了,一直不曾出来,兰因在外面等到肚中空空,饥肠辘辘,只能把截饼都吃了。”
萧临眉微扬,轻“嗯”了声。
空手套白狼?
盈盈:嗯,套白狼![让我康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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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①出自《警世贤文·勤奋篇》
②出自《孟子》
③出自余华
④出自《齐民要术》以蜜调水和面,或者牛羊脂膏。若纯用牛羊乳和面,则有“入口即碎,脆如凌雪”的口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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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晚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