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一行人终于抵达了建兴城外的驿站。魏苁和张仝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到了驿站,若无意外,明日一早便能顺利进城。
闻煦跳下马,抻了抻腰,又跺了跺脚,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可以比较自如地控制腰和腿了。
见杜元正撩起了车帘,准备下车,闻煦立即赶上去,要搀扶他下马车。
杜元正摆摆手:“骑了一天马,赶紧休息去吧。晚上叫他们给你打点热水,好好泡一泡。”说着也不要部曲搀扶,慢慢下了马车。
闻煦心中一暖,含笑应下,接着请杜元正去房间休息。杜元正摇摇头,只道:“不急。”
他环视四周,与同样刚下马车的李茹志对上视线。两人眼神交汇,李茹志淡淡颔首,杜元正面上含笑,随即错开视线,缓步随驿丞进去了。
进了房间,驿丞诚惶诚恐道:“地方简陋,还望杜公海涵。”
杜元正客气地笑了笑,闻煦自觉充当了传话筒:“年节还未过完,是我们打扰了驿丞。”
不待驿丞客气,闻煦便和气道:“麻烦大人,替我们备些热水和吃食。”
“有的有的,”驿丞连连点头,“粗茶淡饭,杜公和小郎君别嫌弃。”
闻煦谢过他,送了他出门,又回转到杜元正身边。杜元正闭目养神,看起来十分疲惫。
犹豫了一瞬,闻煦轻手轻脚地转过身子,打算退出房间,却听见杜元正问了一声:“出去做什么?”
闻煦停下动作,回头看见杜元正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哪有之前困倦的样子?便知道杜元正是在诈他了,无奈道:“我想着让老师休息一会儿。”
杜元正呵呵笑道:“我还当你这一路厌烦了我这老头子,找机会躲懒!”
“现在怎么躲得了懒?”闻煦振振有词,“您连家常衣服都没换,想来还要见客——整个驿站,值得您这样郑重相待的,恐怕只有李中官了吧?”
“好小子,倒会狡辩,”杜元正捋着胡子,佯装生气,“为师还以为你忘了礼仪,连服侍师长都抛之脑后了!”
闻煦正要逗趣两句,门扉被轻轻叩响,他向杜元正道:“应是驿丞送东西来了。”
杜元正冷哼一声,没搭话。闻煦不以为忤,走过去开门——拉开门扉,是驿丞带着人送来了热水和吃食。
驿丞面色惊惶,想是听到了杜元正之前佯装发怒的几句训斥。闻煦心中升起几分愧疚——他知道因为来往官员的一句话,驿站的小吏可能就会失去谋生之道,何况杜元正又是天下顶顶大的官了,想来驿丞也是害怕得罪了他。
不想教人遭了无妄之灾,闻煦便笑着道:“多谢驿丞,劳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驿丞唯唯应诺,面色竟还是难看至极,闻煦心下奇怪,暗想难道驿丞如此胆小,但这座驿站就挨着建兴,按理说驿丞迎来送往了无数高官勋戚,怎会如此露怯?
闻煦让开几步,请驿丞进门。一阵食物的热气传来,虽算不得十分美味,但对于在路上奔波了一天的旅人来说,已经足够挑起他们辘辘的饥肠了。
门并未关上,驿丞带着人放下东西,按理便该退出去了,却未见他动作。闻煦又奇怪又好笑——怎么,驿丞还要来个负荆请罪么?原来在外人眼里老师如此吓人?
杜元正也静静注视着这名小官,他们之间的官阶差距犹如天堑,不知他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
驿丞踌躇了半晌,终于一咬牙:“请恕小人无状,杜公可知,两宫真要南下否?”
杜元正语气淡淡:“此话从何说起?”
“自除夕起便有传言,”驿丞顿了顿,惊惶道,“刚刚千生卫自建兴方向奔袭而来,我问他们今晚是否要留下休憩,他们只说奉太后圣谕,未做停留又往南方去了!”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心情如顽石入水,跌落至深渊——千牛卫司宫禁护卫之责,只听从圣人的命令。只是本朝母强子弱,千生卫更像是太后的私兵,如今动荡之际,更应在宫中恪尽职守,怎么反倒离开了建兴?
驿永吞吞吐吐道:“我说杜公与李中官就在驿站里休息,以为他们要来拜见二位大人,结果他们只道知道了,略作休整便离开了。”
闻煦暗道不好,此时能奉太后命令离开建兴办事的,必是太后心腹,便是对老师不感冒,遇见李茹志这个颇受宠信的中官总要来拜见一番。
千牛卫反其道而行之,要么是李茹志在太后心里地位一落千丈,要么是太后圣谕之紧迫,未完成的罪过远远超过得罪李茹志。
前者概率太小,若是后者,建兴局势之危急可见一斑,百姓传言两宫南下亦非空穴来风。
驿丞见两人皆不语,愈发害怕,哭道:“小人在此地十余年,日日早出晚归,只为养活阖家老小,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如今都说北鸱要来打建兴,宫里都准备逃了,我们还被蒙在鼓里!”驿丞悲从中来,突然一撩衣摆,双膝落地就要叩首,“太后和圣人不管我们老百姓的死活,我们知道杜公为难,只求您说句准话,给我们这些苦命人留一条活路!”闻煦听见第一句话便道不好,这可是非议两宫的死罪,若是叫李茹志听见了,驿丞一家人都不够他杀的!
他一跪下,其他人也跟着动作,闻煦眼疾手快扶住他,苦笑道:“驿丞这是做什么,传出去叫人听见了可怎么办……”
驿丞抬起头来,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却顾不上面子,满面泪痕:“小人不敢为难杜公,只是家中有老有小,总要为他们打算。”
“是我为难了你们。”杜元正长叹一身,亲自起身扶了驿丞起来,领他到下首的黄木圈椅上落座,又示意闻煦和小厮将其他人扶起。
驿丞诚惶诚恐,刚挨着椅子就忙不迭起身,杜元正手上用力,按住他的肩,和蔼道:“你且安坐。”
小厮训练有素,已用送来的热水烫了茶具、冲了茶。茶叶被滚水一激便舒展开来,在素雅的青瓷盏中沉沉浮浮。
闻煦亲自捧了茶盏,奉给驿丞,驿丞仓皇起身,涨红了脸推辞道:“小郎君折煞小人了。”
“他年龄轻,自该服侍长辈,”杜元正捋着胡子,示意驿丞坐下,叹道,“肉食者鄙,未能远谋。让驿丞如此忧虑,是我之失责,实在惭愧!”
驿丞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回话,杜元正体谅他的心情,提起了他最关心的话题:“昨晚我们遇上了流民,他们欲抢夺我们马匹、劫走我们的财物。驿站虽有官兵护卫,人数却不多,难保他们铤而走险。”
杜元正沉默了几息,缓缓道:“若是他们的队伍再壮大些,我担心他们的胃口也会变大。”
他垂下眼睛,端起青瓷盏,吹了吹浮在水面的碧绿叶片。
驿丞眼神发直,显然听懂了杜元正的暗示——这条路上不仅有流民,流民还很有可能变成杀人不偿命的土匪!
这些人为什么离家流浪,驿丞清楚,闻煦清楚,杜元正也清楚——若说这些人对圣人、对太后、对朝廷没有怨怼之心,那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那么,这些心怀怨怼的流民,在十分饥饿、缺乏资粮的情况下会做什么呢?偏偏如此巧合,这条路上有一座驿站,驿站又因挨着建兴,物资十分丰富。
流民们难道不会红了眼,新仇加旧恨,铤而走险来袭击驿站吗?穷凶极恶的流民,面对“为虎作伥”的驿丞,难道还会手下留情吗?
思及此,驿丞脸色越发灰败,若不是有椅子支撑着,立马就要软倒下去。
想着此时若还是用官场上那套七扭八弯,驿丞必定没心思去琢磨含蓄话语中的言外之意,杜元正便坦率道:“驿丞如有亲友故旧在乡野下,,恰逢年节,不妨探望一二。”
缓慢地转了转眼珠,驿承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突然有了生气——他从椅子上跳起来,落地时踉跄了一下,差点站不住。
闻煦看得忧心,快步过去想扶起驿丞,驿丞却扶着一旁的小几,借力站稳了。他站直身子,一丝不苟地向杜元正行了个拱手礼,感激道:“杜公之恩,小人没齿难忘!”
杜元正心中复杂难言,扶起驿丞,沉默半晌:“我愧不敢当……”
这些碌碌无为的小人物,与自己这般的朝廷公卿之间有着云泥之别。然而正是自己这些大人物的无能逼迫他们流离四散,到头来还要为自己一句话感激涕零,实在是讽刺!
一看杜元正的神色情态,闻煦便知他又钻了牛角尖,不过驿丞如今也魂不守舍,全副心神都飞回了家,看起来也没心思再和杜元正客气两句。
便也不去管他,先送了既喜且忧的驿丞,再倒转回来请杜元正用饭。
热腾腾的饭菜已经摆上了方桌,一看便知驿丞用了心——这匮乏的寒冬里,碗中竟有一抹绿色,是北方难得一见的新鲜时蔬。
纵使闻购吃惯了山珍海味,此时也口舌生津——吃了那么多千巴巴的面食,有一碗清爽的白菜豆腐汤暖暖肚子,实是一件美事。
杜元正何许人也,纵有一时偏执,不过片刻便重新振作起来,对弟子道:“到了建兴,头一件事便是进宫拜见圣人和太后。”
“今晚把朝服冠带准备好,明日起来便穿上,尽量早些进宫去。”小厮躬身领命。
师徒二人这才坐下用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