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旬苏羽溪的及笄礼至,当夜她却高热不退,不停说胡话,把苏丞相和苏夫人急的要命。
连老夫人都是担忧模样,让人拿了正月在寺里求的平安符过去。
三更半夜,丞相府灯亮如昼,半个京城的医师都被叫过来。
沐雯都被这阵仗惊到。
“六姐姐现在如何了?”次日晨起,沐雯问过来的苏栖落。
苏栖落叹气:“听说烧退了,就是还昏昏沉沉的。”
烧退了就好。沐雯点头,疑惑不解:“怎么忽然就这样了?六姐姐昨日笄礼不还是好好的么?”
就算春天容易生病,也不是这么个病法。
受祖母影响,沐雯差点都要迷信了。
“是太突然,据说是吓的,”苏栖落有些避讳。
“吓的?”沐雯困惑:“六姐姐看见什么了吗?”
苏栖落:“六妹妹昨日又去了大理寺,回来就是惊了魂的样子,该是瞧见了什么不好的,”说着说着她也害怕起来:“我听人说六妹妹睡梦中还一直喊‘救命’。”
大理寺……
沐雯沉默,大理寺这种地方是能随便去的吗?
“六姐姐去大理寺做什么?”
“……”苏栖落无言。
一会儿才道:“沐雯,你整日待在院里,是一心只读圣贤书吗?”
沐雯“啊”一声,反应过来,笑:“五姐姐,我这两只耳朵听的窗外事不都是从你这里来的吗?”
还好意思说……
苏栖落无奈,还是给沐雯解释道:“六妹妹这段时日总往大理寺去,是因为她喜欢上大理寺的沈大人了,还因此和伯父闹了一通。”
沐雯刚想问:“那是谁?”
苏栖落眼疾嘴快:“沈大人是大理寺卿。”
又不是什么世家小姐爱上穷书生的故事,大理寺卿官职不低,沐雯不解:“为何要闹?父亲不同意?”
等等,大理寺?
沐雯很快想起上次的聊天,惊讶道:“三哥哥不是被大理寺审的么,打了七十棍?”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才勉强能起身。
沐雯懂得联想,苏栖落一脸欣慰,点头:“是呀!就是沈大人审的。”
沐雯:“……”这对兄妹可真行。
*
芳林院。
周蓉拿帕子轻轻擦去苏羽溪额间冒的冷汗。
苏言被人扶着进来——他如今走路还有点费劲。
“娘。”苏言是个少年,眉眼像他爹,如今收起了平时霸道惯了的性子,呐呐一声。
周蓉瞥他一眼,手指抵在唇间,是个噤声的手势。
瞧着苏羽溪如今状态好些,她才起身,将苏言带到外间。
“娘,溪儿怎么样了?”刚到外面,苏言就迫不及待问道。
周蓉压了一夜的担忧和火气如今也压不住了,直冲儿子道:“你说你平日能不能听话些,娘都不求你能出息。看看这次,溪儿若不是为了你,能去大理寺吗?能见到那大理寺卿么?”
“这次你父亲护不住你也好,被打七十棍都是该打,可你看看你做错事,不仅你自己被打,还害了溪儿。”
苏言有心想辩驳,可想到如今还躺在里头的妹妹,又把话咽了下去,头大道:“可是,可是溪儿怎么就非得看上那沈清许,他根本没有人情味,像个怪物一样!”
他还记得自己被打那天,其实那天他是喝醉了,路上见到绝世佳人,他也确实说了些不好的。后头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没印象了。
等他清醒过来,就身在大理寺。
沈清许此人,苏言曾经就有所耳闻,他们这些纨绔子弟也在背后说过人家——此人性情乖戾,分明不是世家出身,却不知巴结权贵。
年纪轻轻身为大理寺卿,手里不知道多少人命。
苏言对这种年轻有出息的人向来嗤之以鼻,不过是运气好,苏舟就是个例子。他也一直不信沈清许的作为,什么“沈阎王”,就是那些没见过世面的百姓杜撰出来的。
直到那次入大理寺,他才终于见到这个人模样。
再多的醉意也被吓醒了。
以貌取人是苏言的个人品质,所以见到沈清许哪一刻,他对传闻都信了六七分。
这人白的跟鬼一样,眼皮垂着,极长的睫毛在眼下遮出一片阴影,偏你能感觉到他在盯着你,苏言当时就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升到太阳穴。
少卿在旁边说他按律该判五十棍至七十棍,又把他吓一激灵。
“我还什么都没做!”苏言记得自己当时是这样辩解的。
那人冷冷开口:“七十棍。”
“我爹是苏丞相!”他又喊一声:“你们敢打我!”
苏言看得清楚,这话一出,沈清许身边的少卿神色犹豫,沈清许却像没听见,只缓缓吐出两个字:“行刑。”
七十棍,现在都没养好……
周蓉哪里知道她这倒霉儿子又在想什么,训道:“还敢口无遮拦?”
她是真头疼,苏言被他爹惯得不知道天高地厚,在府养伤这段时日可算安分些了。
“娘,”里间传来微弱一声,周蓉听见,连忙丢下苏言往里走。
“溪儿,”周蓉坐到床塌边:“可算醒了,”她吩咐侍女把一直热着的粥端来,对苏羽溪温声道:“饿了吧?”
苏羽溪被喂下一碗粥,神思渐清,想起发热前见到的,顿时直哆嗦。
“溪儿,溪儿,”周蓉见到她这模样,担忧喊她:“怎么了?”
“娘,”苏羽溪哆嗦着掉下泪:“他好可怕……”
周蓉摸摸她的头:“溪儿,听娘的话,别再想那沈大人了,好不好?”
苏羽溪摇头,又点点头,在周蓉怀里放声大哭。
“他让人拿有倒刺的棍子打人,把人打得……肉,肉都翻过来了……还说要把指甲拔了,插针……”苏羽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没想过,没想过是这样的……”
苏言已经慢慢挪进来,听了这话,也跟着打了个哆嗦,头皮发麻。
周蓉拍着苏羽溪的背,柔声安慰道:“溪儿别怕,别怕……”
“我不喜欢他了,”苏羽溪轻声道:“他是个魔鬼。”
看妹妹哭成这样,苏言怒从心起:“沈清许这怪物这样欺负我妹妹!我非得……”
周蓉本被苏羽溪哭得揪心,一听苏言又犯浑,斜眼过去:“你敢!”
苏言又想到那声冷到极致的“行刑”,缩了缩脖子,他还真不敢……
沈清许动不了,苏言又想,还有一个罪魁祸首。
*
经此一遭,六姐姐变得沉默,被苏丞相娇纵出来的性子收敛许多。
沐雯不知内情,只觉及笄是六姐姐的一场蜕变,苏栖落也时常感叹。
如苏栖落上回所说,沐雯整日待在府里,根本不出门,连上元节都不出去。
秋草见着自家姑娘,总偷偷叹气。
她不明白,去年姑娘是很喜欢出门的,总让她打掩护,像是不想让人知道。
还弄出个什么文七娘的名号,去卖绣品,画饰品设计图。
虽然很累,她却看的出来,姑娘那时有活气,现在却对什么都缺了兴致,年前还绣过香囊,年后连针都少拿,更别说琴了。
若五姑娘不来,姑娘睡醒就发呆。
仿佛从去年七夕后,就是这个样子。
秋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姑娘这副要登仙的样子让她瞧着害怕。
“姑娘,”这日秋草还是鼓起勇气,上前对沐雯道:“您的胭脂用完了,不如上街购置一些吧……”
沐雯偏头看她,明白她的意思。
秋草在她面前,总一副担心的样子,还觉得自己藏得好。
但沐雯真没什么感觉,她只是不知道做什么。刺绣多了也无聊,弹琴……算了。
平淡的生活本也是她很久之前期望的,没什么不好。
就是确实不太像个活着的人。
出门逛街……
去或不去,对沐雯来说都一样,去了还要花钱。
但是秋草说她胭脂用完了。
左右都要花钱,去了好像也无妨?
沐雯在街上走着,秋草跟在身边。
“姑娘,”走了好一段路,秋草困惑:“您是要去哪里?”这个方向好像没有胭脂铺?
沐雯回神,往四周一看:“……”心绪复杂。
习惯真不是好东西,出门下意识往翠仙楼方向走。
沐雯转身,淡定道:“走错路了。”
“哦……”秋草又跟了几步,忽然道:“姑娘方才想去哪里?若想去的话不如……”她忽然想到,方才姑娘的脚步是很坚定的。
“没有想去哪里,”沐雯应道:“去买胭脂吧。”
穿过一条街,沐雯站在一家胭脂铺前,往秋草方向看一眼:“秋草你觉得哪个……”
话音停住。
她看见一个人,那眉眼她不能再熟悉了。他在和身边的人说话,并没有注意到身后跟着几个人。
沐雯平静地看着,看他们拐进一条巷子,收回视线。
“姑娘?”秋草不知道为什么她话说一半就停了,唤了一声。
“嗯?”沐雯接着道:“你来选胭脂吧,我不知道哪个好。”
秋草认真给自家姑娘挑起来,道:“姑娘不如买两盒?奴婢看这……”偏过头,沐雯没在听。
又把姑娘叫回神,秋草这下是真不懂了:“姑娘您怎么了?”
沐雯摇摇头,放下手中胭脂,道:“秋草你挑完先回去吧,我有点其他事。”
没等秋草反应过来,她已经跑了。
一路跑进巷子,街上人声远了,沐雯恰恰将欲要袭击前面人的大汉踢倒,转头就对上两人的目光。
“有几人从外面就跟在你们身后,”沐雯话是对两人说的,目光却是盯着一个人。
席鸣风依旧是一袭白衣出尘,此刻他静静迎上沐雯的视线。
对视几秒,沐雯移开目光,看向旁边,注意到席鸣风旁边站了个人,那人戴着帷帽,沐雯多看了一眼,瞧不清面容。
无话可说,也没时间说话,地上壮汉爬起来,后头跟着的人看见同伴被踢倒,知道已经暴露,全部围了过来。
“哪里来的小娘们多管闲事!”爬起来的大汉啐了一口。
其中一人恶狠狠对沐雯道:“不关你事,你赶紧滚!”
被踢倒的那人不服:“不能放过她!”
打起来是顺理成章。
席鸣风在旁边看着,从前就知文会武功,今日一见,才知道是这么厉害。
凭一人之力,也能打倒好几个壮汉。
“身手真好,”旁边人点评一句,席鸣风很是赞同。
人打倒了,沐雯刚要收手,却听席鸣风道一声:“小心。”居然给她自作多情听出来一点着急。
沐雯转身,看见壮汉拿出了刀。
近身搏斗,沐雯不输,可对方有利器,这就不一样了。
“跑到街上去!”沐雯喊一声,又避着刀锋打起来。
好在那边两人虽然没有战斗力,但是听话,很快就往外头跑。
壮汉也不瞎,其中一人马上提刀拦住他们。沐雯连忙跑过去踢向他的手臂,刀飞出去。
另一边刀刺来,沐雯躲过,下意识想抓个东西抵挡,伸向那人戴的帷帽时,感受到他偏了一下,像是下意识的动作,又收回手。
继续打,双拳对上几个拿着兵器的实在吃亏,好在席鸣风两人知道继续跑。
等他们跑出去,她就可以溜了。
沐雯东躲西躲,拖延时间。稍不注意,可能就要血溅当场。
席鸣风注意到身侧人停了下来,望去。
他转头往沐雯那边看,帷帽下看不清神情,但是席鸣风隐隐感觉,他在做什么决定。
最后,他一只秀美如白玉般的手举起放在帷帽沿,一把摘下帷帽,喊了一声:“接着,”便将帷帽朝沐雯的方向扔去。
这声音很是好听,沐雯恰好避开壮汉的刀,接过被丢来的帷帽,偏头往那边望一眼。
月中聚雪,清云出岫。
好漂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