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涛。
这是谭希望的儿子,也是谭希望唯一在世关心的人。
鹿聆打开警方调查的案宗,在初次和王涛联系的时候,还是15年前谭希望刚刚失踪的时候。
王家等了一个礼拜,发现谭希望真的铁骨铮铮离家出走,询问谭家发现谭希望并没有回过老家,这才有些心慌的以“丢了免费保姆后悔莫及”的状态报了警。
那个时候的王涛还是一个半大小伙子,十四多岁的年纪,还上着初中,嘴唇边上一层薄薄的绒毛,低头缩在椅子上轻声细语。
“小涛。”当时还是实习生的翟煦飞同样青涩。
看到翟煦飞佯装着成熟稳重的陪在王涛身边,憋了半天,才挤出来一句:“你吃不吃肯德基?今天周四会员半价。”
噗。
王涛原本低垂的脑袋抬起来,怯怯的点点头:“好。”
旁边正在询问谭希望男人的警察抬起头,眼神锐利的瞄了一眼母亲已经失踪多日不着家却还吃得下肯德基的王涛,又瞥了一眼毛头小伙翟煦飞:“小翟,你带小伙子出去吃吧。”
“哎。”可以提前溜号吃饭,翟煦飞开心的双手插袋,胳膊肘轻轻撞撞旁边的王涛,两人一起离开了会议室。
派出所附近的肯德基里。
王涛跟着翟煦飞站在店内互相选了吃的,王涛还热心的帮助翟煦飞托着餐盘找了座位坐下来。
“随便吃随便吃。”翟煦飞一边招呼,主动将汉堡和鸡腿推在对方面前,一边:“我听说你妈妈失踪了?怎么回事啊?”
王涛吃了一口汉堡,歪着脑袋平淡道:“不知道啊,前几天还给我发消息么,我忙着上学,早出晚归的一直都没见到我妈,直到前两天听我爸说,原来我妈失踪了。”
“你不着急呀?”此时再怎么大大咧咧的人都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从小将自己抚养长大的母亲失踪了,竟然丈夫和儿子无动于衷,儿子甚至还能安心的吃得下肯德基。
“我急呀。”王涛点点头:“我很急呀。”
不等翟煦飞回答,王涛狠狠的咬了一口汉堡,喝了一口可乐,咕咚一声用力吞咽——
“我已经吃了五天的方便面了,我现在看到方便面都想吐。”
“那你爸没有去找吗?”翟煦飞跟着咬了一口鸡翅,好奇打量对方,愣头愣脑询问:“我看书上说,一般这种情况,老公嫌疑最大,你觉得呢?”
“不会吧,”王涛并没有因为翟煦飞的询问而生气,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些诧异:“我爸就是脾气有点不好,但是你也知道的,他天生就没有我妈长得好,这么多年,我爷早就退休了一大家子没有一个跟着走仕途的。就凭他以前那点能耐,却是我妈是屈就了。但我爸不会是那种杀人的人,他连我都不打。”
“嗯?”翟煦飞对于王涛的反驳有点难以信服——
屁话,你是你爸的儿子,你妈是你爸的保姆,待遇能一样么。
“你这么光说,我很难做呀。”翟煦飞吃了几口,听到手机传来师傅的信息,提醒翟煦飞切莫贪吃尽快回到事业主线——
“对了,你不是说你妈妈有时候给你发消息吗?手机借我看看。”楞头小子果然是楞头小子,都已经直白伸手。
得亏王涛那个时候还是个孩子,默默将手机递给翟煦飞,嘴上却还在为父亲说话:“真的。你们是不知道——”
听到这句话,翟煦飞立刻抬起头望着对方一副“你要是唠这个我可就不睡了”的表情。
“我妈那单位,你们其实也知道,她经常要出去应酬的。”王涛面无表情一边吃东西一边不紧不慢:“我爸每天出门上班,下班就回家,连大牌都不去。我妈却经常在单位打牌玩到半夜。”
翟煦飞一边听着一边翻到谭希望失踪当天,发给儿子王涛的短信。
短信中清清楚楚写着因为王涛的父亲又把门反锁导致无法回家,只能去单位睡的信息,下意识站起身举着电话询问:“怎么回事,这不就是你妈失踪前给你发的短信吗?”
这一条短信正是谭希望手机号码最后发出去的那条短信。
“那又怎么样呢,这又能证明什么呢?”王涛垂下眼不以为然,以为是翟煦飞在怀疑自己的父亲——
“法律也没有规定不能反锁门吧。”
“不是——”翟煦飞那个时候刚实习,也根本没有理解王涛不断的主观的袒护,重要原因也是——自己只有这一个家人了,他没有其他的选择,他必须相信自己的父亲。
“只是我们有这条短信的话,就可以清楚的知道你妈妈是从你家到单位之间的路上失踪的,我们可以早一点调查监控啊。”
“你们怎么知道我妈是失踪的,不是自己离家出走的?”
“啥?——”翟煦飞都开始怀疑自己的听力:“你是不是亲生的?我看你妈平时给你发的短信不是挺关心你的吗?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啊。”
“我——”王涛微微开口,想了半天,最终却又紧紧闭上了嘴巴。
翟煦飞等了几秒,发现对方真的没有想要继续说的想法,干脆耸了耸肩,直接将对方面前的肯德基收回到自己的袋子里:“不说算了,这是我加班费买的,我自己带回去吃。”
“——哥,”王涛有些可怜巴巴的抓着袋子:“我爸平时也不会带我来吃肯德基,好不容易来一次。”
翟煦飞恹恹坐下,抱着胳膊一脸不高兴。
什么话也没说,王涛已经感觉自己不是个人了。
他想了想,这才开口:“我妈有好几个男朋友,经常给她发短信打电话约着一起吃饭。”
翟煦飞微微蹙眉:“你爸刚刚报警的时候我就在你妈单位调查过,大家评论都很好啊,是从车间一路奋斗到主任的精英,为单位拉过很多项目的。”
“嗬。”王涛阴沉着脸,双手摆弄手指,半天才说一句:“那可能是我误会了吧。”
“你这孩子。”翟煦飞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只恨自己说错话,只能赶紧找补:“我相信你这么说一定有你的感觉。”
“——我看到有人给他发短信了,叫她老婆。”说到这里王涛流下了眼泪,一直隐藏的委屈突然崩溃,此时才像一个孩子:“你说她是不是去找其他男人了,她是不是抛弃了我们。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
翟煦飞瞪大眼睛,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开始,他只听说王涛的父亲会家暴谭希望,在单位调查的时候,只有车间的人隐隐影射谭希望如今是领导身边的红人,但同办公室的其他人从未表达过谭希望和领导有什么过近的关系。
“这个,我会调查,会给你一个准确的答复。”翟煦飞沉默半天,一脸严肃道。
“但是据我了解的情况,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你的母亲是因为和别的男人在一起,所以要离开你。反倒你的短信证明了,她一直很关心你。”
长久以来的压抑彻底爆发,王涛张开嘴巴长长的用力的叹了一口气。
“我希望你能明白。”翟煦飞想了很久递给王涛一张纸巾:“可能你妈妈喜欢卖书不喜欢看书,你妈妈喜欢吃辣椒不喜欢番茄,你妈妈喜欢超速行驶不喜欢匀速行驶——”
“这些,和她是不是一个好妈妈没有关系!”
“和她是不是爱你没有关系!”
“我看到了,你的父亲平日不苟言笑,是个内向闭塞的人。但是你不一样,你穿着品牌的衣服品牌的鞋,你刚也说了你爸从不带你来这里吃饭但是你也不是第一次来的样子,那么我想应该是你妈妈曾经带你来的。”
“甚至我调查的时候,还听到有人说你妈妈小气,是因为你把磁带借给了你妈妈同事的孩子,对方一直没有归还,你让你妈妈给对方的家长说,让对方的家长给自己的孩子说,把磁带还给你。”
“——我当时没想那么多。”王涛当初并没有想要母亲用职位去羞辱对方的意思,只是,只是想要要回自己的东西。
“弟弟,你是被妈妈的爱包裹着长大的孩子啊。”翟煦飞淡淡道:“你妈妈为了你,真的可以什么都能不管不顾。等你妈妈回来,一定要好好对她哦。”
“那肯定。”
一眨眼,是五年之后,谭希望被找回来的那段时间。
在医院第一次见到躺在病床上的谭希望,王涛吓了一跳。
医护人员已经父亲家人几个人牢牢将谭希望围在一起,不断的催促医生快点打针。
众人身体的间隙,躺在病床上的谭希望转过脸,正看到站在门口的王涛。
原本暗淡失神的双眸陡然之间迸射光亮,谭希望开始挣扎,嘴里不断呜咽着什么。
有人发现王涛的存在,立刻呼喊:“赶紧让孩子离开,顾及孩子心情,别在这里看!”
惊鸿一瞥。
王涛离开之前,看到此时母亲真实的身体状态。
正因为他曾经见过母亲被人啧啧称羡的面容,美好丰腴的身段,此时萎靡缩小的秃头怪物,怎么会是自己的母亲。
他不信。
他不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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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然记得自己的承诺。
对母亲好一点。
他当然也是这么做的。
只是。
只是在母亲失踪的这五年里,自己和父亲一起生活的。
早晨虽然没有母亲提前准备好热气腾腾的饭菜,但是父亲也会发短信询问自己晚上要吃什么。
日日夜夜年年,偶尔自己起了坏心思,故意不回短信不接电话锁上房门不和父亲说话,故意在和父亲一起出去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他吵架给他难堪,明明都这样了,只要自己和父亲说话的时候,永远的平稳的情绪温柔的语调。
大概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总会越来越成熟,零花钱也比以前多。
偶尔还是会想起母亲,但是看到现在父亲为了自己切实真实辛苦的模样,无论父亲曾经有多么不堪,至少现在,现在是个可以相信的人吧。
母亲...一定是有了更好的选择,才会决定放弃自己,才决定放弃父亲吧。
在谭希望回家的这段日子里。
王涛看到父亲这一次,像一个保姆一样,每一天任劳任怨,虽然收拾洗漱并没有那么细心,但也能看得出来的体贴。
却迎来了谭希望刻意的抗拒和谩骂。
“——中午我给咱做面条?”
“——不吃不吃!”伴着谭希望厌弃挣扎的动作。
“爸,我姑送来一个西瓜,我们一家吃。”
“——不许吃,这是给我送的!”
“你今天感觉咋样?”王涛的父亲亲切询问。
“...”刻意的给了一个后背。
看着母亲这样对待父亲,王涛甚至握紧双拳希望父母离婚。
算了吧。
“——就算我爸以前打过你,可是他现在不打了啊,都不能给人一次改邪归正的机会吗?”
“我爸说的对,你就是贪慕虚荣,这是因为当初跟的男人是骗子,如果是有钱人呢,恐怕高兴的都把我们忘了!”
在谭希望回来的几个月后,王涛的生活不仅没有回到正轨,反而每天只要想到回家母亲抱着自己哭,一回家看到一张哭丧的脸,虽然能理解但还是——
有点能理解父亲了。
王涛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离家的时间越来越早。
直到,谭希望蒸完一锅馒头之后,坠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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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聆是理解的。
能理解王涛,久病床前无孝子,父亲对他也不错,而且,作为男性,他更能共情父亲。
能理解谭希望,如果不是王涛的父亲,她根本不会遭受这么多年的痛苦,也不会和儿子失散多年。归来一身伤病和有色眼镜。
也能理解王涛的父亲,人的见解和行为,是基于自身当下眼界的上限。年轻的时候犯了错误,随着年纪增长会改善,但也只有受害者才有权力去原谅。
鹿聆还在哀叹着,翟煦飞的电话忽然打了过来——
“一会儿在哪吃饭?”
鹿聆心中一动:“要不,我给你发一个定位,新开的咖啡店,我们在那里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