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睡在耳房的阿影突然听见屋里传来杯盏碎裂的声音,连衣服都来不及披好就跑去查看。
只见不知何时,裴柔之已点上灯火,枯坐在书案前。
她似乎是想喝茶,却失手跌落了茶盏,这才惊醒了睡得很熟的阿影。
人们很难从表情猜测夫人的想法,因为她总是笑着的。无论管事们汇报的事务有多麻烦棘手,她总是几句话点拨得人茅塞顿开,气定神闲,仿佛轻巧揭过一张熟宣。
东家曾说,厉害的棋手都有心算的本事,夫人就是个天生的棋手。
不过,跟随她这么久了,阿影也多少掌握了些小窍门。东家在的时候,夫人的心情总是很好,比起高高在上的掌家夫人,她更像位挑剔的大小姐。
她会花很久去钻研衣料颜色的搭配,嫌弃东家的饮食粗糙,或者像小孩子一样,用恶作剧捉弄虎大人。
反而是在夫人情绪不佳时,她会变得格外地温柔好说话,谈笑中如微风拂面。
可如果这时有人冒犯到了她,那不久之后,对方就会被这股轻浮颈后的风拧断脖子。
阿影一言不发地取来簸箕,仔细清理起地板上的碎瓷片和水渍。地上的茶水是冷的,是昨晚的残茶。
“阿影。” 裴柔之的声音很干涩,她偏了下头,鬓边青丝滑落下来遮住了表情,“去叫甘嫂子,让她悄悄叫醒程川和孙杰来这里。你亲自去后罩房叫程舟,千万不要惊动旁人。”
裴柔之的语气淡淡,但阿影却背脊发寒,不由得惶恐起来。
夫人深夜召集心腹,还如此秘密行事,难道是东家出事了?
阿影是知道虎大人的神奇之处的,也知道东家给夫人留了后手,当下不敢耽搁,点起灯笼就悄悄绕去找甘嫂子。
裴柔之沉静的眸子盯着她走远,盯着自己方才在纸上仓促记下的内容。
梦里的片段在醒来后记不了多久,最保险的办法,就是赶快把所有信息记下来。裴柔之仔细确认了自己没有遗忘什么细节,放下手中的狼毫,单手支颐。
方才她做了个异常清晰的梦,梦里傅惊梅和商队身处一个部落中,身边都是魁梧的士兵,气氛紧张压抑。
她能清晰地看到,陈弘和杨晏面沉似水地把刀交给一个草原大汉,傅惊梅则抱着大虎,和阿镜一起被前后看管着,押送进更远的帐篷。
傅惊梅进入帐篷,确认了周围没有人后,才对她解释起事情的原委。法术能传递的信息有限,所以她说的很简要,只大概解释了原因。商队暂时没有危险,脱困前庄子只能交给裴柔之了。
调兵么...裴柔之的指尖抚过纸面。
那么当务之急就是屯粮修墙,以策万一了。工坊也先停下工作,改为造弓箭吧。裴柔之平了平心神,等待程川等人的到来。
铁敕族领地,冷静下来的傅惊梅也琢磨出几分不对劲。
大梁朝已经多年未兴兵戈,仅有的几次都是小规模的冲突。如今正逢春耕之际,百姓应该忙于农桑,朝廷怎么会突然调兵呢?
自古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她这边得不到关内的消息,不知道裴柔之是否能探知一二。
倘若粮价真的出现不正常的大规模上涨,那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怕是一定要打仗了。不过比起这些,先下倒是有更麻烦的事情。
因为陈弘和那日松相熟,铁敕族又不想和商队交恶,便给了他们两个选择。
要么是商队替铁敕族干活,换取留在部落时的所需。
要么就出些代价,以此抵掉吃食的费用。
当然,守卫们的刀具和马匹全交给铁敕族看管,想在四周转转,也必须有那日松同意才行。
最后陈弘和杨晏建议,平时跟着铁敕族的人,做做放羊围猎的活计。若是不足,再给他们一些盐和茶叶就是了。
好在大虎的肚子里有不少存起来的茶叶和盐,应该能换来一段时间的衣食无忧。
这样既不至于低三下四地在对方手下讨生活,又或多或少能和铁敕族人打上交道,若是真开战了,说不定还能手下留情。
就这样,守卫们被带离了傅惊梅身边,只给她留下了阿镜。铁敕族人也没亏待傅惊梅,把她恭恭敬敬请到王帐附近住下。
她的帐篷宽敞舒适,吃喝也是给贵宾的待遇,连守卫都是两位会说中原话的汉子。这主要还是因为傅惊梅够大方,之前的过路费给得很足,让铁敕族族长留了几份情面。
即便如此,傅惊梅依旧担忧着自己这帮人的身家性命,如何能尽情享受?苦于一时半会根本无脱困之法,自己的处境形同软禁。
傅惊梅每日勉力压下焦躁,嘱咐守卫们稍安勿躁。怎料,双方还是爆发了冲突。
起因是杨晏带着护卫们去打草,不知怎地,和看马场的铁敕族老爷子起了冲突,正闹得不可开交呢,听说都动上手了。
傅惊梅是知道杨晏的,他从来谨慎稳重,如果不是被人欺负到头上,肯定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和铁敕族冲突。当下也顾不上细问,将阿镜和大虎的猫身留在帐篷中,匆匆赶去事发地点。
远远看见两帮人在地上打作一团,傅惊梅马上就认出了被按在地上的杨晏。
他脸上满是尘土,身上还沾了不少马粪,显然被揍得不轻。
她跳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就要冲过去阻拦,忽听耳边响起裂帛似地破空声,随即头上一凉,帽子竟然凭空不见了。
正打得不可开交的两拨人也都愣住了,傻呆呆地望着她。
傅惊梅僵着脖子往身后望去,只见自己头上防风砂的软帽,被一枝花翎羽箭穿过,“噔”一声直直没入身后的柱子里。
看那力道,要是这箭射偏一点,傅惊梅这会就要光荣下线了。
杨晏顾不上自己身上的钝痛,奋力掀翻了按着自己的草原汉子,连滚带爬地冲过来。守卫们见状也不再缠斗,纷纷跑来围拢在傅惊梅身边,对着那个弯弓搭箭的老家伙怒目而视。
那些铁敕族汉子们也都愣住了,无论谁是谁非,打打架还算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可一箭射掉对方领队帽子这种事,未免太过火了。
善待客人是草原人的习俗,尽管现在傅惊梅一伙处境尴尬,铁敕族也始终保持着面子上的礼貌。
但显然,井水不犯河水的默契,草原的规矩,都对这位年过六旬的老头没有任何约束力。
他已经很老了,额头的皱纹就像干裂的泥浆,深深陷下去的眼眶中暴射出老狼般的精光、须眉皆花白,穿着最普通不过的袍子,手中稳稳地握着把牛角弓。
那弓线条流畅,表面被人摩挲成光滑的深琥珀色,是把沉淀了岁月的难得利器。
傅惊梅深呼吸几次,想向前几步缓和气氛,却发现自己一步都挪不动了,膝盖像生了锈的齿轮。
她这会也被激出了真火,他们与铁敕族无冤无仇,过路费好处一样不少,若是真开战再说要杀要剐,这会却是没有被人欺负到头上的道理。
傅惊梅直视着那位老人,质问道:“这位...长者。请问我的部下做了什么,让您对客人如此失礼?难道你们的规矩,都是谣传吗?”
那老人听了身边人的翻译,分毫不让:“中原人,你们打了我们的马草!这是铁敕族土地上的草,不会喂给中原人的马!”
傅惊梅没想到是这个理由,觉得多少有点小题大做。莫不是铁敕族有什么特殊的习俗,杨晏他们不知道,踩了雷区不成?
各个地区是有自己独特风俗的,要是冒犯了,人家生气也是情有可原。于是她耐下性子,尽量用和缓的语调问老者,是不是自己的部下犯了什么忌讳,他说出来,自己也好下不为例。
谁知老人一听,态度丝毫没有软化:“铁敕族不欢迎你们,阴险狡诈的中原人滚出去!”
连好脾气的杨晏脸色都变了,脱口反驳:“你以为我们想留下来?和中原比,这鬼地方...”
傅惊梅打断了他,没让他说出后面的话,就事论事可以,侮辱对方的家园没必要,还会激化矛盾。
“我们并不想留下,是你们不分青红皂白把我们扣下的。我们来这里行商,没有伤害任何人,还带来了盐巴和茶叶。” 傅惊梅迅速抢占道德高地,“软禁无害的商队,恐吓部落的客人,现在又倒打一耙,光明坦荡的草原儿女就是这样吗?”
老人的脸气成猪肝色,还要说什么,人群后却传来少年温和的声音:“恩和爷爷,不要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