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了?” 大虎问。
“是啊,我们都明白对方的意思,有些话不用放在明面上了吧?” 傅惊梅用围巾裹住大虎,“你别乱动了,一会再掉下马。”
“谁让你非得自己来?黑灯瞎火的……”
“哎!看前面!”傅惊梅指向前方,星星点点的灯火在黑夜中摇摆,后面是一辆琉璃窗的马车,“柔之就是嘴硬,这不还是接咱们来了?”
晚饭没吃好,夜里得加餐。傅惊梅拿着还在吱吱冒油的小羊排吃得很香,大虎短手短脚,吃得到处都是油。没多久,喝得微醺的大虎就将今晚发生的事倒了个精光。
“你好像一点不吃惊啊?” 傅惊梅抹抹嘴边的油,怀疑地打量着裴柔之。
“她多精啊!肯定早就知道了!” 大虎打了个酒嗝。
裴柔之不置可否地笑笑:“我先回房了,你们也早点睡吧。”
放下门帘,等在外面的阿影拿过薄披风给她穿戴,天语则点起玻璃绣球灯守在门口。裴柔之的院子离得并不远,她慢慢地走过回廊,微弱的虫鸣被吹散在晚风中。
“南边来信了吗?” 她低声问阿影。
阿影神情一凛:“没有,夫人。”
裴柔之没再说话,却在回房后叫停了点安神香的天语:“先不睡,你去休息吧。”
阿影见状,已经十分有眼色地铺纸磨墨,然后悄然退下,只留下裴柔之一人。
她沉思着坐在书桌前,思忖半晌,终于还是下笔:“伯彦吾弟,见字如晤……”
万里之遥,江南。
霍伯彦狠狠攥紧信纸,一拳砸在了木桌上。他的黑发湿漉漉的,眼中却酝酿着岩浆般滚烫的怒意。
霍伯彦不停告诉自己,她并不喜欢那个叫程川的小子,或者,至少她是这样对裴柔之说的。而他,他要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保护她,有足够的底气让她放下那些顾虑。
可是拳头不自觉地越攥越紧,指节泛了白,心底像是有另一个声音在说:可是她也并没有拒绝啊。
是啊,她并没有拒绝程川,至少没有像对待自己那样,残忍又不留情面地拒绝。
想到那时候她没有任何留恋的背影,霍伯彦咬紧了牙关闭紧了双眼,胸膛起伏得越来越剧烈。突然,他一把摘下怀里的那对匕首,赌气地高高举起扔了出去。
匕首落在了柔软的床铺上,只发出“扑”的轻响。
霍伯彦扭着头不看向那边,茫然地出神。
她说过的喜欢,会不会也是出于同情呢?就像同情那只雪夜里受冻的狗……真是好狠的心,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看她平日里和堂姐半句都不曾提起我,想必早已把我忘了……
门口的小二哪里猜得到他的心思,端着洗漱用的热水踌躇不前。这位客人一看便是江湖上行走的,在此住了几日,倒是好伺候。每日除了提供热水,便是晚间提供一顿餐食,别的一概不用。
“客官……您看今晚的饭菜……”
“拿进来。” 霍伯彦没有回头看他,快步走去床边,长臂一伸捞起什么,仔细放回了怀里。
必须要更快些回到她身边,他抓起烤饼,大口吃了起来。
对于好姐妹的通风报信,傅惊梅一无所知,此刻两人依旧头碰头地研究着最近的“财报”。
“今年的羊绒刚到京师不到一个月就卖空了。” 裴柔之问,“羊毛线你打算什么时候上?压了那么多,早点出手也好回款。”
“现在还不是时候,羊毛是面对京师的普通市井百姓的,要等到秋天开始降温,争取一下子打开局面。”傅惊梅手上不停,在庄子本季精油的提炼单子上做记号。
裴柔之示意自己明白:“平关城里传来消息,说是冯家的茶叶今年卖得不好。听说冯远罚了家中几个大管事,还派人去江南调查。”
物美价廉还大碗的黑茶一进入草原市场,立刻大杀四方,完全挤掉了传统茶叶的生存空间。而原本掌握着茶叶北部销售大头的冯家,一定是最先察觉到异样的。
早在决定迈出这一步的时候,傅惊梅就知道双方的冲突是不可避免的了。矛盾一定会爆发,只是或早或晚的事而已。扪心自问,她现在有和冯远一教高下的资格了吗?有。
可是,这个回答对于傅惊梅而言还远远不够。她要的不是惨胜,而是稳赢。而遗憾的是,她现在还不具备这个本钱。所以在裴柔之的谋划下,两人早早便利用在江南的人手放出烟雾弹,将冯家的视线引到那些江南茶商身上。
冯家生意做得这般大,朋友多,敌人更是不少。但凡有点动静,尤其容易疑神疑鬼。江南茶商野心勃勃,想要绕开冯家,自己开发北境市场的人更是不少。傅惊梅没费什么功夫,就将这滩本来就浑浊的水搅得更浑了,一时半会对方都不会查到自己身上。
这样的手段十分有效,却也瞒不了太久。好在傅惊梅并不贪多,她只要拖住这一时便已经足够了。争取到的这大半年时间,足够她作出许多准备和布置。
草原那边的铁敕族和查塔尔部,只要等到秋季羊毛彻底推广开来,确定了未来的巨大利润后,便会彻底站在她这一边。而有了草原势力和西域势力的支持,她才算真正有了底气,拥有了在大势力面前自保的后路。
铁敕族和她之间的利益捆绑根深蒂固就不必说了。阿日思兰那边,半年时间想必足够他将部族整顿好,并彻底将王权握在手中。只要羊毛的利润真的够大,他必然会很识时务地为自己撑腰。
可以说,傅惊梅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明年春天可能到来的那场硬仗做准备。就连宁愿回不了款,也要将羊毛压到秋季售卖,很大一部分都是出于这个原因。
诚然,秋季是卖羊毛是旺季,这也是正常的销售手段。但最重要的是,一旦羊毛的火爆成为定局,必定有大批商人逐利而来,前往北地尝试进货或者合作。人一多,难免会被他们看出些什么来。
相反,如果拖到深秋售卖羊毛,那么想要分一杯羹的商人们最快也要初冬才能动身。而但凡不是活腻了的人,都不会选择在冬天进入草原。寒冷和野兽还不是最大的问题,真正可怕的是草原上的白灾,商队一旦遇上就是个死。
这样一来,从深秋到来年春天变成了一个空白期,将虎视眈眈的竞争者们隔离在草原之外。即便他们再眼馋再着急,也无可奈何。同时,经过一年的沉淀期,自己的茶叶也能彻底在草原扎根。
等到明年春天,自己凭借对路线的熟悉快速取到最新一批的羊毛,并向草原倾销茶叶。如此一来,她苦心经营的贸易格局便能彻底稳固了。
同时,自己在北地的生意,也势必会彻底暴露。
“粮仓那边定期检查,趁着天还没热,地道也得抓紧挖了。”
傅惊梅又在纸上刷刷写下几行字,“西域来的麦种已经发芽了,要是可以的话,初秋试种一部分看效果。黑麦也已经种下了,倒是不用花什么精力侍弄。”
“你也别想太多了,时间还很充裕。过段时间我们去京师收下款,西南的货也差不多能运到了。”
裴柔之看看月亮的位置,“明天还要早起去靶场,早点歇下吧。”
“你又不去?” 傅惊梅伸了个懒腰,揉了揉酸痛的眼睛。
“那物件儿沉甸甸的,举得人手酸。” 裴柔之整理好字纸,笑着摇摇头。
不怪她偷懒,靶场离得远不说,地上那些沙子被风一吹,没多久身上就是一层浮土。连爱看热闹的大虎都窝在车里不愿意下来,拿了个话本子,自顾自地喝起了小酒。
傅惊梅拍了拍帽檐,揉掉眼里的沙子,重新举起手中沉甸甸的手*枪。
说是手*枪还不准确,这玩意用现代眼光看,大概只能算是个粗制滥造的仿制品,是只可能在博物馆里见到的东西。
以古代的工业水平,搞出这种问世于十六世纪的燧发手*枪已经是极限了。虽然根本无法和现代的相提并论,可好歹具有最基本的扳机和保险结构。
燧发手*枪的哑火率比最开始弄出的火绳手*枪低了不少,使用起来也更为方便,在傅惊梅原先生活的世界里,欧洲军队在将近一两百年间都使用这种武器。
自从有了枪,傅惊梅就不放过任何机会苦练准头。在草原的时候她不方便练习,但也是随身携带防身。现在总算回到了自家地盘,肯定不能再懈怠下去了。
霍伯彦的离开固然是个原因,可傅惊梅也从不是将自身安全寄希望于别人的人,她每天处理完必要的工作后,不是练习近身格斗的技能,就是跑来打靶。
她心里清楚,练武是一项苦功夫。若非日以继夜,以年为单位地练习,是绝难有所成的,毕竟像霍伯彦那样的武学天才很少见。
傅惊梅已经没机会从小时候练起了,当下身上的责任又让她无暇他顾,没时间投入在见效慢的事情上。
好在她平时不离开修家庄,安全无虞。就算出了庄子,有大虎的幻术,问题不大。不过世事总有万一,留一手防身总是没错的。实力不够,装备来凑嘛!
傅惊梅眯起一支眼,重新校准,对远处的人形木牌扣下了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