拘摩罗扒拉出埋在沙子下的皮口袋,扒开盖子喝了一口。
酸奶浆的味道不算好,但在沙漠中喝水用不了多久就渴,酸奶浆却能撑很久。拘摩罗来往于这片壮丽又残忍的金色海洋中,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她靠着骆驼坐下,在阴影处脱掉靴子,开始用沙子洗脚。沙漠中的水比金子还贵,他们离下一个水源补给点还有几日时间,得省着点淡水。
“大人,吃这个。” 年轻男子递过来个烤好的馕饼。,很是讨好地笑。
拘摩罗心不在焉地接过,眼睛还黏在羊皮卷上,对男子赶苍蝇般挥挥手:“去!”
男子连连哈腰,走到了一边,不敢打扰这位大人的清净。别看对方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女,她可是家族现在的实权派,听说在宫廷中势力颇大,更是王后眼前的红人,一手将奄奄一息的家族拉了回来,成长极为迅速。
拘摩罗没心思管那么多,她这次带队从吐蕃而来,肩上的担子着实不轻。表面上,这个庞大的商队以她为首,实际上成员由十几个西域大商队的心腹组成,只能勉强算是个目的一致的松散联盟。
去年她和那个中原商人说的都是实话,西域互市果然在吐蕃王的支持下西迁,不再涉足原本的疏勒草原。但让那些西域商人没想到的是,上次从那个中原人手中收来的各种东方特产在贵族中大受好评,让他们赚了个盆满钵满。
不少贵族体验过那迷人的香气,神奇的疗效后,对其他产品的忍耐度骤降,纷纷表示愿意用丰厚的金币来购买神奇的东方商品。
商人是不会和钱过不去的,这个钱当然要赚。只是他们的货物在中原销售的情况,远远及不上吐蕃,因此倒也不能为了少量的珍奇宝贝,就放弃了吐蕃和周边小国的这块肥肉。最后几方扯皮之下,十几位领头的大商人决定联合起来,派心腹组成一只特殊的商队,专门前往疏勒草原和那位中原商人交易。
西域商人中有个传闻,那位中原商人和如今迅速崛起的铁敕族关系匪浅,甚至有人说,铁敕族老族长想要把女儿也嫁给他。尽管大多数商人都觉得这是无稽之谈,可不能否认,这位中原商人与铁敕族的关系实在是太近了点。
不为别的,就连他们这次交易,都要有铁敕族参与其中。拘摩罗出神地把玩着手中割肉的小匕首,琢磨着那个中原商人的打算。
几天后,他们这批商队将会和那个中原人,以及铁敕族的少族长在沙漠的边缘会和,商量接下来很长时间内通商的方法。
拘摩罗既觉得那个中原人有胆量,又有些期待他会吃瘪。如果说他们这些西域的商人是沙狐,那么草原人便是群狼。不管他用了什么办法笼络住了那些草原人,狼终究是狼,在没有肉的寒冬,他们绝对不会顾及什么情谊的。
巧的是,拘摩罗眼中与虎谋皮的中原商人,此刻也正说着一样的话:“倒也不怕把话说清楚。如果我是你,有一天其他人能带来更大的利益,我恐怕也很难一直维持合作。”
铁敕族王帐中,老族长仍旧坐在主位上,但谈话的主导权却落在一旁的青年身上。
即便是豪爽的草原人,能作族长继承人的阿木古郎也颇具政治素养,说起话来并不真的莽直。即便如此,听到好友不加遮掩的剖白,他也是一时接不上话。
阿木古郎思绪急转,选择了坦诚:“是的,如果其他中原商人的进货价高出很多,即使我不同意,我的族人们肯定也会反对你们买断所有羊毛的。”
傅惊梅神情平静:“我没办法保证开价是所有人中最高的,但我的筹码一定更符合铁敕族的长期发展利益。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她盯紧了阿木古郎的眼睛:“铁敕族将会是我们与西域之间的中间人,收取两方的佣金。只要我们与西域间的交易存在,就必须经过你——你看过那些西域商人的金币箱了吗,那可不是笔小数目。”
阿木古郎并没有表现出半点动摇之色,这位未来的族长已经展现出领导者的冷酷一面:“这的确会是个对三方都极为有利的局面,可阿修,你应该清楚的,我们最想要的并不是金银。中原人的钱财不能撼动你我作为安达的盟誓,但我的族人们需要茶叶和盐巴。”
“我明白这一点。” 傅惊梅眼底爬上一种早有预料的笑意,忽然抛出了一个毫不相关的话题,“我听说你们也从西域商人手中收购盐砖?”
阿木古郎瞬间警觉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我好歹也在你们的地盘住了不少日子,你该不会真以为几瓶烈酒下肚,火堆边还能维持住什么秘密吧?” 傅惊梅摊了摊手,一脸“你懂的”。
“好吧……我们有时和他们交换些盐砖,一直往西有个地方盛产盐巴。”对方已经知道,阿木古郎也没必要隐瞒下去了,他停顿了一下,似乎猜到了傅惊梅提起此事的目的,“你想让我们从西域人手里换盐?”
“西域的盐更便宜,不是吗?而且三角贸易一旦成立,你捏住通商路径,他们也没有办法拒绝你的要求了。”傅惊梅自信道。
阿木古郎没有那么轻易松口,而是深吸了一口气掩饰情绪,他终于弄明白了这位好安达的目的,恐怕打一开始,对方就没打算仅靠金钱攻势说服自己。
他尽力保持着自己的语速,不让其中的好奇过于明显:“西域能给我们盐,你能给我们什么呢?别说是丝绸,那东西不是我们的必需品。”
傅惊梅打听铁敕族的消息时,阿木古郎也没闲着。从一些护卫那知道了傅惊梅在江南有生丝的门路。他对傅惊梅的性情十分了解,对她手下的生意就没那么清楚了。此时联想到那些西域商人趋之若鹜的紫色丝绸,难免产生了几分相关的猜测。
“哦!阿木古郎,看来你对我的生意也很了解嘛。” 傅惊梅打趣道,“我确实有些好丝绸在手里,不过送给乌日娜还算够,可没有给全族人的份。”
阿木古郎被她的幽默感染,眉头松开了几分:“你该不会想用茶叶拉住我们的心吧?那可就打错主意了……中原做茶叶的大商人很多,你很难在价格上比过他们。比如那个冯家,他们如果愿意,绝对能给到西北最低的茶叶价。”
“话别说那么早。” 傅惊梅笑了,狡黠地眨眨眼,“不打算先尝尝我的茶吗?价格优惠。”
阿木古郎配合地露出感兴趣的表情,其实在他看来中原的茶都是一个味道,长生天的的子民并不像中原人那样讲究繁复,他们对于茶叶的需求来自于生存,而非情趣。但好兄弟的面子总是要给,他端过阿镜手中的茶杯,生涩地闻了闻,喝了一大口。
“唔……” 阿木古郎不知道说什么了,一种从未尝过的浓郁茶味冲入口腔,极为厚重饱满,具有冲击力,虽然带了股淡淡的陈味,倒并不令人十分讨厌。
“再尝尝这个。” 傅惊梅递过另一个杯子,“用这种茶叶煮的奶茶。”
阿木古郎这次直接端来饮下,他的表情渐渐变了,不住地从茶杯上方抬眼打量着傅惊梅,似乎在整理着自己的思绪。
“你不喜欢吗?” 傅惊梅问,“还是你觉得族人不会喜欢?”
“那倒不是。” 阿木古郎一口否决,但没正面回答她的第二个问题,“煮出来的味道比普通茶更重,你放了多少在里面?”
铁敕族虽不是巴林罕或是查塔尔那样的大部落,可阿木古郎毕竟是未来的继承人,中原那些有名的好茶还是尝过的,现在杯中的显然不是其中任何一种。
草原人对茶的好坏,有不同的衡量标准。这杯茶够浓,很能消除牛羊肉带来的厚重油腻,但如果需要整整一大缸茶叶才能带来此种口感,那就又不划算了。作为安达,阿木古郎可以立刻对好兄弟表示自己的满意,但作为少族长,他不得不考虑更多。
中原茶叶的味道,那从来都不是什么大问题。耐不耐煮,出不出茶味才是关键。此时的阿木古郎变成了挑剔的生意人,对未来的重大投资品头论足。就像是富有经验的老牧民购买母羊时会考虑产奶量,他也不肯放过茶叶的一切实用性信息。
“煮出一锅的话,这么多吧。”傅惊梅在手掌中画了个圈,“锅就在外面,你可以自己去看。”
阿木古郎凝视着傅惊梅的掌心:“真的只要这些?”他意识到自己的手正在轻轻颤抖,“我是说,只要这些,就有这么浓的味道?”
“如果你想,可以再煮个十次八次,足够验证这一点。” 傅惊梅明白自己距离胜利已经是一步之遥,而她已经等得够久,不介意主动强势地迈出这一步。
“现在,告诉我,阿木古郎。” 她身体微微前倾,用令人无法拒绝的口吻为这场谈判加注,“如果这种茶有上千斤,你能为我拒绝那些想要羊毛的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