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一片开阔的茶园。
如果是江南的茶商们看到,一定会对这所谓的“茶园”嗤之以鼻。枝干虬结的老树、全无章法的排列,还有茶树附近生长的各种杂草野花,半点不符合精工细作的标准。
采茶人快速爬上高达十几米的大树,速度飞快地撸下一串翠绿的叶片。他们干活麻利,看也不看手中的茶叶,只是往背篓里一甩,便已经向下一根树枝伸出了手。
这样的采茶方式,别说是只取茶尖的那些名茶,就是对叶片完整度要求宽松的散茶,也是无法想象的。
在这样不挑食的采集方式下,茶叶累积的速度也是十分惊人的。
男人们用扁担挑着一筐一筐的茶叶,倾泻在庞大的竹席上。女人们则把它们放上类似秋千的筛子上反复推拉,用孔眼大小将叶片分出大小不一的几堆。
只有那些最小最嫩的茶芽,才会被女人们细心地择出来,放在特殊的竹篮里,往往要很久才能攒齐一小筐。
不同的茶叶被人挑到了不同的地方。
那些又大又老的叶子,被撒上一些水,放置在巨大的铁锅中杀青。接下来它们会被有技巧地揉搓,再进入黑茶制作的最重要步骤—— 渥堆。
次一级的叶片处理的方式也差不多,只是工艺要更为细致,处理的人也不再是略有经验的学徒,而是制茶的熟手。
最后是那些最少最嫩的茶芽,在萎凋、揉捻和发酵后,它们不会像黑茶那样用炭火烘干,而是改用松叶和松木。
这会让成品茶叶散发出醇厚的桂圆和松香味,在傅惊梅的那个世界,用类似方法做出的红茶“正山小种”,曾经风靡西方世界,创造了另一种辉煌的茶文化。
“不同的市场需求,产品定位也不一样。”傅惊梅解释道,“除了数量庞大的廉价紧压茶,我们也需要有代表性的高端产品。”
胡不归从白牢山回来之后,大病了一场。傅惊梅本以为他会在养好后继续经商,没想到他倒是趁此机会,将权力和人手全部交给了傅惊梅,还把龙桑也推到了台前。
看起来,胡不归似乎打定了主意,想要做个田舍翁,从此不问世事了。
“他倒是跑得快。” 梦境里,裴柔之欣赏着新涂的鲜红指甲,慢悠悠地说,“还算是识相。”
知道自己的心眼比不上人家,傅惊梅早早请了场外援助,做了好几条预案。
好在胡不归也是个明白人,知道只要自己在一天,傅惊梅就不可能真的安心。这段时间下来,他对傅惊梅的能力也是心中有数了,既然下定决心让儿子依附于对方,不如一开始就把诚意摆出来的好。
相信只要他这边面子做足,傅惊梅也会领情的。
傅惊梅果然领了情,她毕竟不会长久待在百越,日后这里的一切还要给这父子俩管。现在人家都做到这份上了,自己也得作出雅量容人的样子来。
修家庄的管理模式原样照搬是不可能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况且百越也有其他势力,起步阶段,不好太过特立独行。
傅惊梅在和龙桑商讨了很久,总算拿出个还算像样的规章制度来。两人定了个六年小计划,打算以两年为一个阶段,润物细无声地改变产业运行和人事管理的规则。
争取在六年以后,让这里和修家庄有八成相像。
在约束手下的事情上,倒是根本不用傅惊梅操心。胡不归能白手起家建起这样的家业,一定有自己的门道,光是一路上看手下人对他的态度,就知道他必然没有苛待。
水至清则无鱼。想要建立起一个富可敌国的商业网络,不可能要求手下所有人都忠诚于自己。傅惊梅很清楚这一点。
可这又有什么要紧呢?只要核心力量掌握在自己手里,只要他们之间的利益同盟坚不可摧,别人的力量照样能为己所用。
傅惊梅和龙桑的合作关系,到底可不可靠呢?
“要我说,让大虎给他下个咒,再许诺以后的好处。软硬兼施,不怕他不听话。”这是裴柔之。
“拜托,你可是他的大恩人!再说有本大爷的精神种子,最多不过安排个失忆套餐,洗洗睡啦!” 这是大虎。
“叛徒的头,再远我都能砍下来!”这是霍伯彦。
傅惊梅却有着自己的想法。
“这是什么?”龙桑问。
“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傅惊梅说。
龙桑打开了画轴,里面赫然几幅图画。
“这是......”龙桑看着看着,失声叫道,“榨取石蜜?”
画上完整地画着从甘蔗中榨取红糖的流程,其中有许多地方龙桑见所未见,还有着几种怪模怪样的机械。想也知道,按这样的方式来,榨取石蜜的效率会是从前十倍以上。
他合上画卷,连连摆手:“大人,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傅惊梅突然开口:“你想报仇吗?”
龙桑几乎不加思索:“当然!”
他从小听着族中的故事长大,灭族的血海深仇本就扎根心底,上次白牢山之行又亲眼看见,更是坚定了信念。
“你恨中原人吗?” 傅惊梅又问。
“......”龙桑看了她一眼,没回答。他不想违心撒谎、
“那么,你恨我吗?”
“怎么会!那不一样!” 龙桑立刻否认,随即补充道,“您是您,中原人是中原人。”
“不一样就好啊。”傅惊梅笑了。
“您......”龙桑摸不准她的意思。
“别误会,我可不打算插手什么。”傅惊梅笑了笑,“灭了你全族的人,在中原的来头不会小。你在百越的这点势力,根本报不了仇。”
龙桑终于明白了傅惊梅的意思,激动地看向手中的画轴:“您是说,我们可以通过贩卖石蜜扩大势力范围吗?”
“没错,不妨告诉你,我在中原朝廷里,也有些棘手的仇家。”傅惊梅说,“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只不过单靠你、或是单靠我,都没办法成功。”
龙桑咬紧牙关,终于郑重捏紧了画轴,对傅惊梅道:“我龙桑,对拉卡族的祖先起誓,绝不背信弃义,作出不利大人之事。”
他已经从父亲那里听说了一些合作的门道,也知道傅惊梅对他并不全然放心。但对方不仅没有任何挟制他的手段,还能拿出制糖的图纸,已经是给予了极大的信任。
傅惊梅笑着点点头,并没有把他的赌咒发誓放在心上。
“图里的东西,之后我会让人运过来。甘蔗的成熟期最短也要近半年,现在要紧的是买地种植。” 傅惊梅没在这个话题上多停留,开始讲解具体的实施步骤。
说完这些已经是中午了,傅惊梅走到客厅等着开饭。
竹荪和放养的肥母鸡一同炖煮,诱人的香气在开盖的一瞬间扑到脸上。傅惊梅用加长的筷子挑起陶瓮里的米线放进碗里。
碗的上空出现一只猫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偷走了鸡翅。
“我还以为你是想告诉龙桑,中原人也是有好有坏的。”大虎半点不脸红地地吃着鸡翅,“看起来你反倒希望他继续保持?”
“别人的私事又没问我,我去发表意见,那不叫好意,叫自以为是。”傅惊梅给大虎夹了一筷子油焖笋,“而且他这样对我有利,我当然乐得看戏了。”
龙桑的目的是报仇,从始至终都是。凭借恩情、利益、威胁确立的同盟,如果阻碍了他复仇的脚步,迟早会被毫不留情地踢开。
对龙桑这种不怕死、不怕失去家业、连亲人都是复仇脑的情况,糖果和大棒都很无力。
“大不了就让他失忆嘛!”大虎说,悄悄把爪子伸向傅惊梅的碗。
“百越这里的情况和其他地方不一样。那些人忠诚的对象是龙桑,不是我。我要是敢对龙桑动手,除非清除掉所有人的记忆,不然等待咱们的就是反噬。” 傅惊梅拍掉猫爪子。
“那就这么着了?” 大虎问。
“当然不了,咱们也得培养起自己的人手啊。先从尼亚开始吧!” 傅惊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