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最深的时候,天空像是浸透墨汁的宣纸。
傅惊梅几人站在藤蔓丛生的林子里,此处方圆百里都无人烟,只有盘旋不去的野兽。
“准备好了吗?”傅惊梅问,“时间会很短。”
胡不归的脸隐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声音因为激动而发抖:“好了。”
“伯彦,龙桑。” 她说,“开始吧。”
霍伯彦和龙桑每人手中端着一个奇怪的容器,看起来像个超大号的茶壶,只是里面散发着浓郁的血腥气。他们围绕着这片林子,将血液洒在特定的方位。
他们行动得很小心,不浪费任何一滴血液。这些白牛的血液是花了大功夫寻来的,民间多是杂色的水牛,纯白的牛属实不好找。
白牛五行属金,和大虎本体的属性有些许相近,能在特殊的情景下作为媒介,极短暂地让大虎释放这个法术。
空气中的血腥气逐渐蔓延开来,胡不归走到傅惊梅面前,伸出了胳膊。
傅惊梅没有多说,抽出“曼提柯尔”快速一划,迅速将胡不归流血的手掌按在地上。刹那间,仿佛按下了什么开关一般,那些地上的血迹散发出深红的光芒。
胡不归这才发现,他们身处一个血液绘成的巨大圆形法阵中央。
“你非要搞这么夸张吗?”傅惊梅吐槽。
除了白牛血和朔月之夜是必须条件外,其他的都是大虎搞出来的。原因不用说,八成又是它最近看番剧看得心痒,想要过过干瘾罢了。
“封印解除!” 橘猫兴奋大喊。
胡不归血液射出的光柱像有着巨大的磁力,吸引着周围的红光汇聚而来,如同吐丝的春蚕那样,丝丝缕缕围绕成巨大的血茧。
“仔细看了!” 傅惊梅大叫。
血茧以惊人的速度膨胀起来,终于到达了极限,“砰——”地一声碎裂开来。那些红光化为猩红的鹅毛大雪,隐没在空气中。
突然,高空中出现了一根根红色的丝线,以肉眼难以分辨的速度穿梭着,勾勒出一个百越竹楼的轮廓。如果胡不归见过现代绘画中的勾线,他必然会发现两者的相似之处。
先是屋顶,然后是柱子、梯子、最后是门前的两个人影……在最后一根红线落下时,画面一动,恍若被注入了鲜活的色彩,变成了真实的场景,除了没有声音。
胡不归的呼吸粗重如牛喘。
画面中是两个男人,更确切地说,一个人近中年,另一个还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中年男人捂着自己的前胸,那里扎着一只箭矢。
他的表情极度扭曲,口鼻不断向外吐着血泡,应该是被箭扎穿了肺部。这种死法固然能留给他交代后事的时间,但也异常痛苦。
年轻人蹲跪在他身旁,紧咬牙关。眼泪将他面上的血痕冲出一条条蜿蜒的痕迹,他徒劳地用手捂着中年人的伤口,想要止住那些血。
中年人用尽力气反握著他的手,嘴唇开开合合,似乎是在说些什么。青年人愣了愣,将耳朵凑了上去。
不知听到了什么,他的表情开始是惊异,然后是悲伤和愤怒。等再次抬起头时,年轻人的双眼燃烧其无畏的决绝与疯狂。他将气息全无的中年人放好,磕了个头。摸出腰间的短刀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
画面戛然而止。
红光已经全部消散,只有空气中依旧残存的血腥味。
胡不归浊泪满腮,痴痴地望着刚才幻象出现的地方,喃喃自语:“阿爹......阿兄......”
傅惊梅全程眼珠都没敢错过一下,彻底把自己当成了一个人肉刻录机,力图将每个小小的细节都记录下来。
深夜的丛林绝非善地,何况他们还撒了这么多血。大虎的气息可以驱赶野兽不假,可谁知道这深山中都有什么,还是趁早离开为好。
龙桑架起已经瘫软的胡不归,傅惊梅则跟着霍伯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他们的营帐。那里有十几个守卫,还有充足的火源,十分安全。
“你阿爹好些了吗?”傅惊梅站在帐篷外,问龙桑。
没等他回答,里面传来疲惫沧桑的声音:“是大人吗?请进来吧!”
胡不归捧着竹筒,慢慢喝着里面的热酒。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神情终于缓慢地平复下来。
“刚才那个地方,是我们族中的主楼。”他说,“想必大人也猜到了,那个中年人就是我的阿爹,拉卡族的族长。年轻一些的,是我的阿兄。”
傅惊梅点点头:“你看出什么来了吗?”
胡不归恍惚地摇头,惨然一笑:“我......”
“我明白,你好好休息吧。” 傅惊梅说,起身离开了。
胡不归显然被亲人惨死的一幕打击得不清,根本没心思注意那些细节。知道亲人死去是一回事,亲眼看着他们的最后时刻,却又无能为力,那是另外一回事。
大虎早已因为过度劳累沉睡过去,没有个一两天是醒不过来的。傅惊梅从空间里摸出一罐蜂蜜,用热水冲开,递给霍伯彦:“怎么样?有什么想法?”
奔波几日,他的面颊消瘦了些,更显出鬓若刀裁。此刻一皱眉,已经有些成熟男子的味道了。
“嗯。插在胸口那只箭有问题。”
“哦?” 傅惊梅双目一亮。
“箭翎不是鹅羽做的,而是雁羽。” 霍伯彦的视线落在傅惊梅耳畔的发丝上,声音不自觉地低了几度,“中原的皇族用鹰羽,民间用鹅羽,只有正规的军队才用雁羽。”
傅惊梅一震:“你的意思是,杀人的是军队?”
霍伯彦点点头。
傅惊梅立刻想到了曾经立下赫赫战功,如今把守着百越和中原要塞的征西军。会是他们吗?
“不是征西军。”没等她发问,霍伯彦已经否定了这个猜测,“征西军用的箭更细,箭身是用竹子做的。”
傅惊梅没想到霍伯彦单凭一支箭,就能看出如此多门道,不由赞叹道:“伯彦你真厉害啊!这都知道。”
往常霍伯彦都会一幅傲娇样,“哼”一声作为回答,今天却一反常态。
“这就算厉害了?老子会的多着呢!改天让你见识见识!”
这忽如其来的自我标榜是怎么回事?傅惊梅不由得心想,是不是自己近来有意地保持距离,被他发现,多想了。
为了表忠心,傅惊梅急忙捧场:“那行啊!我早就想看你露一手了。”
霍伯彦脸上还是那幅理所应当的表情,眼睛里的欢喜和得意,却是藏都藏不住。
傅惊梅见他心情不错,放下心来,继续集中在刚才的话题上。
既然不是征西军,那一定是朝廷管辖的正规军了。她也来大梁这么久了,基础性的常识还是具备的。
整个西南都是征西军的地盘,也是敏感的边塞要地。没有虎符的调令,任何人都不允许私自带兵,进入这个地带。否则一旦被发现,会被以谋反罪论处。
如今这个百越腹地的山林中,不仅出现了朝廷的军队,还是本应无权在此的军队,光是这一件,便让情况陷入到更为诡谲复杂的境地。
几日后大虎苏醒过来,恢复了元气。这次法力消耗不少,需要些时日才能将养回来。
但好处也是很多的。
不提那些可能的线索,现在胡不归和龙桑对她简直敬如神明。相比之下,从前的态度虽然也不乏诚意,和如今相比,又显得不够看了。
有了大虎,傅惊梅终于可以开始重现记忆。她找出准备好“法器”,像模像样地摆了一地,好给大虎打掩护。
画面不断重复,画面中的两个人一遍又一遍做着相同的事情。胡不归的神情从最开始的痛苦,慢慢变成愤怒,最终还是冷静下来,关注起画面上的内容。
几人从天亮看到天黑,也没再从周遭细节上看出别的内容。正要各自回帐消息,龙桑却犹豫着开口了。
“大人,能最后再放一遍吗?”
“阿桑!你看出什么了吗?”胡不归忙不迭询问。
“还不确定......”龙桑不想给阿爹太多期待,“我想再试试。”
画面重新开始播放。中年人捂住胸口喃喃低语,青年悲伤欲绝。
“这里!” 龙桑突然开口,“就是这里。”
众人连忙仔细看去,却没发现画面有什么异常。
“阿爷的嘴在动,他在说话。” 龙桑长吁一口气。
大家恍然大悟,霍伯彦的发现既鼓舞人心,又无形中让众人把注意力放在其他细节上,反倒忽略了最重要的部分。
因为青年俯下身去倾听的姿势,让他们陷入了一个盲区,以为中年人嘴唇的翕动是因为疼痛,或者是呼喊青年的名字。青年的头低下后,画面上中年人的脸被挡住了大半,也看不清在说些什么。
正常不都是这样吗?重要的事情要悄悄地说。
可是未曾想到的是,这位拉卡族的最后一代族长,不知是因为大限将至管不了那么多了,还是他要嘱咐的事情并非真的机密,竟然在喃喃自语中便吐露了些许信息。
“我刚才一直观察阿吉的嘴唇变化。”龙桑说。他并不会读唇,而是通过一遍遍地观察发音的方式,再自己反复模仿,不断尝试组词,这才猜出了含义。
胡不归打着颤:“是什么?”
“后山,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