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北走这一路上并不顺利。
在更加温暖潮湿的南方待久了,众人都有些不习惯。先是出狱没多久的陆缜病倒了,接着就跟下饺子似地,一个接一个染上了风寒,连裴柔之都没能幸免。
在这个时空,风寒可不是小事,好在傅惊梅是那种出个门恨不得把家都背着的人,药品十分齐全不说,又特别舍得砸钱。
她包下了一件家庭经营的小客栈,只留了老板的儿女做些个劈柴烧水的活计,其他都交给自己人来办。
谁让她的队伍里有好多见不得光的人,还是能避则避地好。
不久前才加入的卫连昌迅速地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作为年纪轻轻就进入太医署的药监,他的能力自然是无可挑剔的。
与傅惊梅想象中不同,这个时候的太医并非提供一条龙服务的全才。起码在太医署里,负责诊断病症的和负责制药配药的是两拨人,卫连昌就是属于制药部门的。
傅惊梅很有些激动于自己捡到了医药人才。说实话,现在庄内虽然有大夫,但都是从民间找来的,平时看病还可以,但要是真遇见大病了难免发虚。其他的科研开发,更是指望不上。
在统治阶级垄断知识的此处,任职于太医署,杏林世家出身的卫连昌无疑是天降大馅饼。即使他并不擅长看病,也能帮助傅惊梅实现很多构想了。
另一个帮了大忙的,是傅惊梅无意中救出的医女,名唤重楼。
重楼无姓,宫中的医女都是从小养起,以药材为名,专门备着给后妃公主们看病,尤其是不好对太医言及的病。也因如此,医女活到善终,有时比太医更难。
宫中当然有保护医女的规矩,她们的身份并非奴仆,不可随意打杀。但后宫那样的地方,杀人何须见血?想让你不好过,自然有千种万种手段。
重楼是不幸的,又是幸运的。不幸的是,她得罪的那位不想轻易了结她的性命,而是想缓慢地折磨她;幸运的是,她在被送往军妓营的前一天,遇见了东家。
她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姓修,有双好看的眼睛,别人皆唤他东家。
宫中那位并不是什么大人物,也懒得在她身上多费功夫。东家没花多少银两,就让衙役用一位已死的女子替了她,将她带了出来。
“重楼?好名字。” 年轻的公子问,“是做什么的?”
“重楼味苦,性微寒有小毒。能解蛇虫毒,还能定惊止抽搐。”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回答。
“咱们要去那地方没什么蛇虫,风景好,气氛也挺让人放松的。” 公子说,“给你这个,洗完脸可以擦一些。”
重楼打开自己手中的小木盒,里面是杏仁儿白的膏状物,散发着隐隐的橘子香气。她立刻认了出来,这是羊油做的面脂,橘子味的倒是第一次见。
“北边儿的风烈,不擦点的话,脸会被吹起皮的。” 公子又说,高高扎起的马尾一甩一甩,“你以前成天照顾别人,以后可得多照顾照顾自己。”
重楼远远望了一眼楼上,公子正在那里陪伴他的夫人。
“你歇着吧,重楼和卫公子的药很有效,我已经好多了。” 裴柔之靠在垫了一大堆软枕的床头,对傅惊梅说。
“我不累。” 她摆了摆手,继续在纸上写写画画,“你昨晚上烧起来,要不是大虎发现及时,可就麻烦了。”
“都是阿影不好,多大点事儿,吵得人尽皆知。” 裴柔之轻轻叹气。
“她没能发现你起烧,这会还自责呢。” 傅惊梅轻笑,“我让她去睡了,晚上再换她来守着你。”
“我看阿镜这两天也懈怠得不成样子了。” 裴柔之捏起傅惊梅的衣角,“这里的绣花都刮了,也不补。”
“她照顾着那些生病的女眷,每天够累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再换一套就是了。”
傅惊梅手上不停,“都是这次欠考虑,随行的全是侍卫。否则但凡有霓裳、蛛娘她们在,也不至于这样。”
“锦绡当时可是闹了好一阵,要跟着过来的。” 裴柔之想起了什么,扑哧笑出来。
“得了吧,锦绡那脾气,不找事就不错了,哪能指望她照顾人。” 傅惊梅面上带笑,语气却很无奈,“好歹我们走了一大半了,倒是可以叫庄子里派人来接。”
裴柔之望了一眼信的开头:“给阿杰的?我还以为你会给阿川写信。”
“阿川那脾气,最爱大惊小怪了,指不定要派多少人来。”
傅惊梅搁下笔,提起一边茶灶上的水壶,往汤婆子里灌,“你少操心吧,赶紧好起来是正经。”
“是我不好,拖累你了。” 裴柔之笑道。
傅惊梅想弹她脑门,看了看她双颊嫣红,又把手放下了:“明知道我不爱听这话,你还说。再说明年就不带你去草原了。”
裴柔之乖巧地抿抿嘴,美目一眨不眨地看着傅惊梅,目露乞求。
“生病了还这么多戏,我就说她没事吧?” 橘猫从一旁的椅子上跳下,舔了舔爪子,翻了个白眼,“老傅,我出去溜溜。”
傅惊梅听见自己的新称呼,眼角抽搐:“别走太远!”
猫摇摇爪子示意自己知道了,就想打开窗子。可它突然想到了什么,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裴柔之,还是头一扭跳下桌子,从门走了出去。
门外的霍伯彦见橘猫消失在楼梯口,才拉开门走了进来,带来一阵初冬的寒气。
“来来来,喝一碗。” 傅惊梅不由分说递给他一碗热的麻黄汤,“辛苦你了。”
霍伯彦不喜欢中药味道,但傅惊梅下一句话就把他的拒绝堵在了喉咙口:“我现在就靠你了大侠,你可千万不能生病。”
霍伯彦想说自己很少生病,但对着她的目光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咬咬牙还是灌了下去。刚放下汤碗,抹了抹嘴,就感到有什么东西抵在了自己唇边。
他下意识地后退,想看清那是什么。可举着那东西的手却往前一送,不容拒绝的样子,指尖若有似无地轻点着他的唇瓣。
霍伯彦脑子一炸,一瞬间全身的感知都集中在那一点,心跳得是被扔上砧板的鱼。
口中先是尝到一丝丝甜,然后是微微的辣意,姜的辛香在最后爆发出来,却并不令人讨厌。
霍伯彦想起她昨天下马,凑到一对祖孙的小摊子前说了半天话,突然明白过来:“姜糖?”
“你这么聪明让我很没成就感啊!” 傅惊梅眼中的笑意仿佛即将溢出来,拉过他的手,又放了一个小包,“你天天在外面跑,可以经常含片这个,独家秘方。”
这几天杨晏也感染风寒病倒了,探路的事只能交给霍伯彦。他不爱喝防感冒的药,傅惊梅就猜到八成是嫌苦。其实傅惊梅早注意到了,霍伯彦爱吃甜食。但这人背着几吨的大侠包袱,不爱让人看出来。
正巧昨天经过一个小摊子,看见祖孙俩大冷天出来摆摊卖糖,正是用姜汁和了麦芽做出的。傅惊梅心中一动,就不假思索地都包下了。
裴柔之笑道:“这种糖好做得很,不用说阿舟,就是阿影也是会做的。亏你昨天巴巴儿地掏了银子,还和人家买什么秘方。”
傅惊梅笑笑没言语。
霍伯彦想起那对祖孙破旧的衣着,又想起傅惊梅长久落在春联和桃符上的目光,隐隐明白了什么,不由得又看了她一眼。
“对了,准备了礼物给你。” 裴柔之说,“在我随身的箱子里。”
傅惊梅按她的指示在楠木箱里翻来翻去,掏出厚厚一摞本子,沉得像砖头。打开一看,上面赫然写着《三国演义》四个大字,下角还标着“罗贯中著”。
“啊啊啊啊!”傅惊梅当场发出土拨鼠叫,乐得一蹦三尺高,“我靠我靠姐妹你太牛了真的!我愿称你为人肉硬盘啊啊啊啊!”
天知道她早就想把三国演义在这个世界出版了,但是之前一直没时间,只草草和裴柔之提过一句。没想到她竟然记在了心上,看这一堆书,还不知道整理了多久呢!
霍伯彦依旧是那副拽得二五八万的神情,眼神却也偷偷往书上瞄。
裴柔之看傅惊梅真的喜欢,微僵的双肩也松弛下来,抿嘴笑起来。
傅惊梅立刻开始畅想:“等猫冬没事干的时候,我们可以一起想想怎么编成剧。等明年书在咱的书铺上架之后,瓦子那边也能添些新剧目了!”
霍伯彦很没眼色地泼冷水:“你之前说冬天要去工坊,会非常忙。”
傅惊梅被他这么一戳,满腔喜气瞬间漏了个空,怒气冲冲:“小伙子你怎么回事?你以为长得好看就可以为所欲为吗?我告诉你,没有人可以这样和我说话!”
看着霍伯彦眼神不对,傅惊梅嘴角越咧越大:“除非让我掐下脸!”
说着她飞身扑上去,就要对霍伯彦的脸颊下手。霍伯彦身手快如闪电,眨眼间已经逃出了门外,只是平时潇洒的背影,此时多少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傅惊梅狞笑一声,拔腿就追。没一会,两人就一追一逃地跑远了。
大虎从门缝里挤进来,疑惑地望了望两人的背影:“这俩人又在作什么妖?你也不管?”
“我管什么?他们是周瑜打黄盖。” 裴柔之说。
“啥玩意儿?”大虎没反应过来。
裴柔之笑意更深了几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